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以棋鉴友 ...
-
霜雪满树柳,鸟雀栖银枝,鸣叫起旭日,一只麻雀偏头去瞧,正有两人于湖心亭围炉煮茶,举棋对弈。
亭中小仆手捧粟米,迎风呼唤,麻雀叽叽喳喳邀伴飞跃而下,满枝霜雪簌簌而落,鸟雀落在掌心低头去啄,酥麻痒意引得小仆咯咯直笑。
笑声惊得太子险些错落一子,子落棋盘,桓越清执棋扶额苦思,半晌方落定,不想太子浅笑出声,“玉台今日未免粗心浮气些许,此局已输。”
桓越清泄气浅叹,簪白在一旁战战兢兢,掌心尚留几只鸟雀啄食,“主子,簪白不是故意的,下次我绝对不笑,绝不打扰您。”
莹白手指握紫砂泥壶斟茶黑玉盏,双手奉于太子,桓越清方道:“与你何干,是我棋艺不精罢了。”
“棋有十九道,三百六十一点放子,策其机权廉勇,纵横谋划,智谋皆在棋中。”
梁锦瑜观望棋局,眼明心明,拾棋间隙不忘打趣桓越清几分,“玉台未免太过恭谨。”
桓越清谦逊道谢,便自饮茶观雪,未有再博弈之心。
今为桓越清休沐之日,本欲于无人处躲得片刻清闲,不想太子相邀赏雪,不得不从。
不知太子此举为何,桓越清便也不问。
二人想对而立,遥看万里雪白,太子似有所念。
“谈及棋艺,父皇乃是一绝,曾与人对弈得千军粮草,为一桩美谈。可多年前父皇微服私访于南州时,与一人对弈,你可知结果如何?”
山阴处寒气凛凛,可残冬之力犹不足矣,有光处清透雪水顺流而下,融化厚厚冰层,冲破太子与桓越清的身影,径直而去。
“父皇被打击到溃不成军,本按父皇那时桀骜性子必然动怒,”太子语带惊异,“父皇却赏赐于他,赞他六艺皆备,弈棋绝妙,超古冠今。”
桓越清静立侍听,不露声色,问道:“后来如何?”
她知道,太子所说那人是她父亲庾昭。
桓越清依旧记得那时,皇上刚登基不久,劳碌于平定几州反对之声,寻访各州刺史,因地制宜设解法。
恰暗访至南州,庾昭自重礼厚待,小心侍奉,未敢丝毫懈怠,日日神情紧绷。
皇上见此调侃,温言劝解,君臣本一体,不必如此拘谨,寻常之心即可。
就这一句,庾昭性豪爽,信以为真,与皇上推心置腹重若亲兄,对弈棋局率心由性,胜与皇上。
太子转身坐回棋盘前,自弈为乐,垂眼去瞧那棋局。桓越清浅声吩咐簪白,“去拿些酒来。”
桓越清自是知道后来如何,一次不恭,怀疑便永埋心中,稍有动静不必细问直接定性降罪而已。
太子布棋已过半,招手让桓越清入局。
观棋局片刻,桓越清暗自心惊,太子竟然短时内复棋局如旧,方才桓越清故意下错一子,太子正还原于此处。
桓越清面上只作不知,端坐沉思,良久,复而再下如初,她并未改变棋局。
太子嘴角上扬,再下一子再胜棋局,他却赞赏道:“围棋九品,玉台堪称一品。为官亦如下棋,玉台如此,未来定会有所作为”
“多谢殿下教诲,微臣定铭记于心。”
敛去锋芒,收束自身,锋芒太盛恐为朝野侧目,深藏若虚则为无足轻重之徒,若要官途亨通,显才束己方是正举。
太子此次来是为褚季凌,今满朝官员无不在注视褚季凌一事,桓越清此前为贵妃丧仪已出尽风头,为人侧目。
如若再掺和进褚季凌之事,未免锋芒太盛,于自身不利。
桓越清感念太子用心,只她满腹疑惑,为何太子要特来告诫于她?
统共一算,今日不过与太子二见,何至于谆谆教诲,还特举她父亲一事佐证,桓越清脑中思绪纷杂,只觉头晕目眩。
*
簪白炉上热酒,姗姗来迟,亭中却余桓越清一人背坐。
太子走后,桓越清掀帘以临雪色,松柏俱白,顿感心境澄澈,坐狐裘大褥披狸裘不畏风寒,不觉浅眠。
簪白悄声放置热酒于案,并未叫桓越清知晓酒已到,抬手轻触紫砂泥壶,已然冷却。
自家主子方大病初愈,不宜饮冷茶,簪白忙去烹茶,取那梅上雪水,灌与紫竹杯并炉火慢慢细煨。
端来桓越清素日喜食之物配茶吃,桓越清平日胃口不佳,现下景色宜人,但愿能多进一些。
簪白轻声唤醒桓越清,“主子,风里坐久了小心身体,要不我派人准备车架回府?”
“不必,再待一会吧,难得出来。”
“那要不用些吃食,特意准备的您喜欢的,甜脆脯腊和梅花茶?”
桓越清最是喜食甜物,这点曾教桓邵元多番介意,男子喜甜者甚少,还是改换辣苦为妙。
是以桓越清甚少在人前食用,不想簪白竟记得她最爱之物。
桓越清方留意到簪白拎一食盒,因往来湖心数回,现已经冻得手指泛红,偏簪白展眉露笑不露分毫畏寒之状。
心头暖意上涌,桓越清态度软化亲近不少,亲自接过食盒,揭开一看,果真是脆甜脯腊。
亭中炉火比之此前更旺,上有雾气腾腾的梅花茶。
“多谢你为我如此费心。”桓越清诚心道谢。
甜脆脯腊,制作费时不易得,不加盐,将獐、鹿等肉切成薄片,于有风处阴干,即成甜脆脯,或将鸡、鸭、兔等用白汤煮熟后,放在箔上阴干,亦甜脆异常。
难为簪白时刻想着,桓越清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一如既往熟悉的味道,她对簪白说:“今晚让厨房准备胡炮肉,就说我想吃了。”
簪白眸中发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桓越清面对他询问眼神笑着点点头,“今晚由你和袖手侍候用膳。”
胡炮肉为簪白最爱肉食,但府中少做,有时奉上,奈何簪白为侍从不得食之。
如今,桓越清吩咐自己院中厨房,免去族中大宴,簪白便可替桓越清试菜。如此,也算食得些许。
只簪白高兴不过片刻,复又萎靡不振起来。
桓越清略显惊奇,簪白一向乐观,不知今日是怎了,一早起来便神色怏怏,做事毛手毛脚,以致下棋时惊扰太子。
好在太子历来以恢廓大度著称,厚待宫人仆从,宅心仁厚,不曾怪罪。
桓越清喝了半盏茶,示意簪白坐下,“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递与他一杯新茶,簪白忙端坐接过一口饮尽,犹犹豫豫心下揣度。
半晌,他眼一闭‘噗通’一声俯首跪于桓越清跟前,扬声告罪。
“主子,簪白有罪。簪白并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人,素日里袖手是对属下颇有照拂,属下亦心怀感激。可就算如此,属下心中唯一忠守对象仍旧为主子,未曾改变。”
“因此,属下不可明知袖手有异还隐而不报,哪怕世人皆唾骂属下背信弃义,属下也要告知主子。”
簪白怯生生观察桓越清态度,见她不显厌恶神色,方才心头大定,继续道。
“属下前几日无意间瞧见袖手与人深夜密谈,袖手亦近几日多番往来南山苑,形迹可疑鬼鬼祟祟。”
“属下担心袖手与人密谋,恐于主子不利,危急主子安危。”
未停歇几句,簪白一股脑将所见所想和盘托出,方觉沉甸甸压在心中大石落下。
哪怕袖手为桓越清最信任之人,簪白亦不悔今日所为,择一主忠一生,簪白即使前为桓府之人。
可自桓邵元将他送与桓越清之时,他便誓死追随桓越清一人,再无人主。
自簪白噤声,气氛凝固,一片死寂,簪白不敢抬头见桓越清是何神色,只额头紧贴于地,在这寒气四溢的天气里浑身冷汗连连。
“这些都为你亲眼所见?”头上有声传来,簪白方得喘息,急忙高声阐明一切,“皆为属下亲眼所见,不敢有半句虚言。”
桓越清未叫簪白起身,俯身紧盯簪白,语气犹疑,“袖手与我自幼相交,而簪白你跟我不过三载有余,你今日所言实难叫我相信啊。”
桓越清疑他挑拨二人关系,如此言语沉沉压垮簪白,他跪地垂首,咬紧牙关不愿出声。
簪白只觉悲痛异常,主上并不信任自己,这一念头在脑中愈演愈烈,眼眶逐渐泛红。
倏然,簪白挺身而起,直视桓越清,泪珠滚滚而下,悲怆不已,道:“主子信我,簪白愿以命担保!”
话音未落,簪白就欲自腰间抽刀自刎。
利刃划破皮肉之声传来,紧闭双眼颤抖不已的簪白却并不觉疼痛,悄悄睁眼一看,只一眼便教簪白魂飞天外。
桓越清徒手握住距离簪白不过半尺的尖刀,鲜血汩汩而出,流了簪白满脸满身,“咣当”一声,沾染血迹的刀重重砸向地面,鲜红血色自刀尖飞溅而出,落于漫天雪白之中。
偏桓越清笑颜逐开,没事人一般打趣簪白,“如此性急,当真吓我一跳。”
簪白张了张口却不成语调,呜呜咽咽地想找东西帮桓越清止血被拦住,自随手抓一把白雪抹去满手猩红,拿起案几上手帕随性一扎了事。
簪白目瞪可呆,他从不知自家主子如此魄力,皮肉之痛在身尚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主、主子,还是,还是要上药……”
担忧言语被桓越清抬眼一扫径直打断,簪白有些瑟缩。
实在是此时的桓越清过于肃杀,嘴角沾血微扬,眼神尖锐,通身活像枭蛇鬼怪,叫人生畏。
冷风一吹,簪白有些恍惚,再定睛一瞧,桓越清素来冷淡面色尚有几分颜色。
她亲手扶起簪白,完好无损的那只手紧捏簪白臂膀,神色认真,“我信你就如信任袖手一般,所以,以后不准再有此想法,明白吗?”
簪白愣愣点头,目光紧跟桓越清伤口,依旧心心念念让她去上药。
桓越清无奈只能让簪白速去取药箱,未免受伤惊动旁人,今日纷争最好止步于此。
“属下马上来。”簪白火急火燎去取药也顾不得告发袖手一事,眼中满是那刺目猩红。
桓越清抬手浅按,手帕片刻就被染红,却未觉疼痛。
自那场灭门惨剧发生,桓越清悲痛狂怒吐血晕倒之后,再醒来便不能再有痛觉。
太子临走时,那句“小心身边人”的敬告言犹在耳。
桓越清遥望茫茫天际,许久未有动静的心仿佛隐隐刺痛,桓越清喃喃自语。
“袖手,莫要让我的信任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