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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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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龙年七月十日,满打满算“倾”已有六十一万年六个月。
主母圆万生辰。
槐月起日夜千人携礼盒入泰山、甘山。
奇珍一件件堆叠,少许乃万古吉光片羽,罕见得便是云熙也未能一睹真容。
面上是贡奉祭祀寰宇之神。
她获灵识之日,同是云镜脫尽浑蒙见寰宇之时。
星辰熠熠,浩瀚无穷,观之肃然生畏。
尘云设泰坛于共山、灵山,年年祭之。
着笨重沉郁十二章纹冕服,外还须系着硬挺挺的佩绶。梳发作髻戴十二旒冕冠,踏厚重的赤舄。
持玉圭目容端,色容正冉冉步上祭台。
各司其职的官员跟着他行祭祀仪式,一套步骤下来,个个如释重负。
如此他将这繁琐的礼仪足足做了两次,毫厘不差。
活活找受罪。
她年年暗自说着。
扮成个肥胖的礼法奴役,听两遍催人打瞌睡的读祝,只为向离得遥远的神实证崇敬之心。
祂未必存于世间。
正是这种管不解多於恨的情状,使得载录祝愿与请愿的玉帛置于桑木上,笾豆两器一盛莲叶露水,一盛八朵初绽的莲花,摆放在桑枝搭起的莲台上,以天火焚之的仪式,几经更迭原貌全无。
纸醉金迷。
本该尊崇的神灵,也难逃沦为他们谋权攫势的角逐场。
恰如她今次的寿宴。
收礼的灵娥、夜仆大多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礼盒,她便遣他们返还回去。
留下的,都是她想赶紧返送回去的,可它们是万不能送回去的。
她还得虚与委蛇,跟他们“仁德相助”。
嗅着生气躁动不已的倾海,终于平静了。
“总归这场雪是要停。”
“怕是再下,整座山要被埋了。”
“为了一件死物,求得血流满面,不值当。”
“它能使摇尾乞怜的安身立命,受压迫不敢言的反过来成施压者——头破血流,殒身其中,于他们而言,没什么比这更值当的事了。”
“但是……”
“这腐烂的模样,到处都发散熏疼嗅觉、视觉的恶臭。”
“真是想看一看他们说的主灵执权时,这云镜的风光呢!”
“……”
越燕们忧心忡忡地说着话,向着殿后巢穴飞走了。
东方之极,曙光渐渐上升。
要不了多久,夜就会退得难寻踪迹。
宫室如酽墨般暗,唯有帝台之光五彩焕蔚。
盘上摆着行了大半的棋局。
骈罗列布,四方恶狼窥伺,黑子势如劈竹。
执着白子,另一只手拖住锦袖,以免扫散棋子,落子斜侵南方敌营。
阻断了黑棋之间的路,缓了缓它们的攻势。
她依着记忆里那只能看出大致的画面,复盘了这局棋。
余下的路数,她思量后,自作主张加上去,跟尘云教的“五霸之权”差多了。
没半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气势。
思前顾后,四面掣肘,尘云要是看到,说不定还是会指出她性子慈柔。
想站稳阵脚,她这样是根本不可能做到。
“此步,亡羊补牢,四面楚歌,不可取!”
她闻声,捻黑子的手顿住。
宁静致远的声音,犹似从心底深处涌上来,虚无飘渺。
可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股抑制的灵力。
这清越,她再熟悉不过了。
他果真是来了!
平复了心绪,她面带着淡淡的笑抬头:“师君,您可想到破此局的两全之法?”
对面的人垂着眼审视棋局,身形像云烟聚拢的薄纱,一触即溃。
他一如当年绝尘,脸上神色无欲则刚。
皎洁的发丝与帝台之光相呼应,映在她眼里。
她要记住这一刻,永不忘记。
他拾起她刚下的白子,击入西面黑棋斜刺的空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白棋得了一线生机。
“此子可得生机。”他指着那枚是弃子的白子,“后面你能应付得来。你做得很好了……”
他停了一会儿,抬眼弯了弯嘴角挤出个笑:“熙儿,就交给你了!”
他笑得硬邦邦,可眼里笑里的欣慰实实在在。
她一阵恍惚。
情的事,她已经知晓了。
因着望夙不惜命的试探,主灵动情的流言沸沸扬扬,加之他护望夙斩烛龙毁了中皇山南侧。
亲眼看着他斩了烛龙,毁了半山枫树的红云不顾一切要杀了望夙。
她丢下报信的人,赶到狼藉的中皇山,红云哭红了眼,泣涕如雨,疯魔攻击拦在眼前的施堑。
她将灵力凝结成一条绢带缚着红云。
红云一心想杀望夙,悲愤填膺着挣扎,怒吼一般无二的哀语,听着她顿生寒意。
烛龙是他送给红云的生辰礼。
她还清晰记得,那是红云头次跟她们过的生辰,日子还是他定的。她一连思索半月有余,还是送了盆四照花,施堑坏笑着把一条瘦可见骨的梼杌兽牵到绛月殿,红云追着牵梼杌跑的施堑打。
两人像极了兽撒欢儿,满院子跑。
施堑险一些没剎住脚,扑向倏尔现身的他。
他一晃袖,一口气还没吐完的堑被提到红云面前,身后一红一绿两条烛龙缩小体型,紧锁着施堑的身体,其被勒得涨红了脸,一口气憋住了。
红云喜笑颜开,此后烛龙与其形影不离。
比起亘古和她的礼物,红云最喜欢他不知从何处觅得的烛龙。
枫树林是红云入主西界后,一棵一棵栽种而成,以此相思。
悲恸欲绝的红云冲破禁锢。
单是把红云压制在中皇山中,她和施堑硬是耗到午时三刻,红云几次都差点冲破结界。
终是施堑想到亘古。
受本源之力安抚,红云瘫卧在亘古怀里,熟睡的脸,踏实得像山中惨淡不过是一场大雨,雨歇之后又是一片晴朗之景。
此事有亘古帮忙,红云并未再闹。
她借月华洗去目睹之人的记忆。
将参加赏月宴,随红云上中皇山的人,说过的话反复思索,她得出的答案是,他的力量失控了!
还有一种,她最不愿看见的,不愿去想的。
与他而言,无疑是在寻死。
可她没想过,他会对她流露出笑容。
身形慢慢地稀疏,她摹地伸出手。棋子哗拉坠地,好几枚弹跳着滚远,躺在阴暗里静静地发光。纤长荏弱的指尖,仅仅离他毫厘远。
触目所及,灵力涣涣。
推她到主母的高位,筑起仁德的樊笼,禁锢了她的余生。
起初她还能耍性子跟他闹。
当见和睦之下弱小无力的生灵,她才意识到茫茫苍生的重量。
任人蹂躏,无望到靠死了结苦楚的他们,她要救。
世间必存不公不法,她要倾尽此生去减少。
“师君,这次我选择了云镜,您欢喜吗?”她仍伸着没抓住他的手,丝毫没想放下,就像尘云还坐在原处,冲她笑。
“谢谢你!这最后给我的生辰礼……”她强作欢颜地说道,临说完时有些哽咽。
面临天命,她行不胜衣。
她闭上眼,泪颗颗滚落。
别离莅临,她练了一遍又一遍的坦然,输了彻底。
她收回手,依依抚摸着棋台。
凝滑无瑕的台面南下角,铃兰一朵隐隐而现,下一刻像要逝去,寻回难已。
她缓缓地抚触着它。
帝台之棋是他往昔长伴在侧的物件,至此便是她睹物思人之物。
少小有一段时间,她格外厌弃弈。
与之相干的一切,人也好,物也好,她均没好脸色。
为这事,亘古和施堑没少受她的冷言冷语。
施堑不受她的气。
急了就干一架。
能受着就夹枪带棒一顿。
她不待见棋,是因尘云忙着云镜的事,没陪她,忙完公事就下棋。
虽说没不绝事,他也不陪她玩儿,那样她至少有大把时辰可以找他。
她欢欢喜喜跑到玉亭,喋喋不休将学到的诗词倒出来,问着问那。尘云专炼重要的简单答复,余下漠然置之。
经年累月,她惯常练些法度礼仪类问题问他,多了回答,有时甚至详谈一会。
一日,尘云批改罢上书,傲虐慢遊的丹朱惩处事了,携着一本诗简到玉亭。
她看准时机,捧着一本书简,面对着他坐到石凳上。
摊开比她半个身子还大的简,靠她这一边的棋盘全被压着。她咧嘴一笑,赶紧煞有介事地问:“相鼠有皮,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她指着简上读到的部分,似懂非懂看着他:“哥哥,这作何解?熙儿不懂。”
“又忘了?”他眼瞥一下占了一半棋盘的书简,它自如地升起竖立在她眼前,“无礼,天道容不得。”
他下下黑子第十二手:“莫忘吾是师!”
她不懂!
为何她想亲近他,谓之不安节。
她不懂!
仪、止、礼坚如磐石,他忍受着,还要压制她服从。
“为什么这么狠……”她一张脸涨得通红,跟初开的海棠般嫣红,“我何错之有?你好狠啊……”
她不管不顾一把挥开书简。
玉质书简直直撞上石柱,几根简片立即断裂,那样残缺的躺着。
她咬牙喘着气:“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百般设计逼我屈服?”
“礼崩乐坏,万邦黎淫,这是你逼我屈服的代价!”她出言不逊。
他恬不为怪,握白子的手动了一瞬,书和柱上缺口复归初样:“你没错!反观,礼仪法度有错?”
“至于海隅苍生有错?”他说的舒徐,如同在说书中所载的事。
十五手白子落到势头显示的局内。
那局是他想来,打算教给她的道理。
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合变。这事,很久了以后,她略微知道。
她抡起帝台,拚尽力气砸碎。
他复原棋盘,照本宣科罚她禁足,认错为止。
目无法纪,目无尊长,若论重了说,鞭挞三百。荆条侵泡腐骨池水,一鞭子抽打下去,皮开肉绽,疼得人龇牙咧嘴。
一次奢龙君主裔嚣逮住施堑。
小儿心性的他扬言拔光翼族君主羽毛,一根不留,同为鸟类青鸟太逊色,位居翼族之主德不配位。裔嚣携青虹进谏,施以鞭挞之刑,惩一儆百。
青虹憋屈得直抹泪,一个劲的指责主灵放纵他轻视他人,令人难看。
见两人明着施压于尘云,施堑自请受罚,下气求青虹宽恕他的坏心,真得青虹无计可施,求借裔嚣来应付。
刑后,施堑小半年下不了床榻,肩胛直至腰间的皮肉稀糊烂。
尘云日日到羽雪殿,以本原之力抚慰他火灼一般的疼痛。
若非如此,他怕是百馀年难下榻。
就算亲见过违逆者的下场,当时的她也不悔。
明知她厌极桎梏,看不惯礼法书籍,偏让她成了苑囿之花。
那一刻,她怎能不恨不气。
她死不认错。
期年她未曾踏出日月殿内。
因没人知个中缘由,此一事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