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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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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杉家的企业在国内听过的人不多,但在海外,却是实打实的细分领域里的龙头,一路从代工到自主研发,再到掀了欧美原厂的桌子。俞杉是名副其实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有资格声色犬马,有资本一掷千金。
但他不玩超跑,也不前拥后簇。
或许是他自律到有些清苦的作息,是他往来干净不喧嚣的人际,是他住的面积不小但并不奢靡的房子,是他开的卫小枞努努力也能买得起的车?
卫小枞不知道是不是俞杉日常太过朴素的作风让自己昏了头,总是忘了两人之间巨大的身份差距。
关郑光家做餐饮,在红市有五家店,他给卫小枞算过,每家店一年进账多少,固定资产几处,租金如何,持有哪些长线理财。关父总跟他说,上点心,这些将来都是你的。关母则经常提醒他,找对象擦亮眼睛,看清别人图你什么。
他非常乐观地计划将来形婚,再科技搞个孩子出来给父母交差,然后不掩优越感地对卫小枞开玩笑:你到时候没事就多去陪我妈聊聊天,把她哄高兴了多给咱俩发点零花钱,不比你给人打工强。
关郑光是个从小就对自己的市场价值非常清楚的人。
卫小枞和关郑光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够好。
俞杉对任何人都不看轻。
可是,面对俞杉,卫小枞突然开始深切痛恨自己的平庸。
卫小枞自小相貌过人,智商超群,做什么学什么都很快。他也曾骄傲长大。可是如今,他越来越发觉,自己曾以为傲的东西,其实恰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自己在俞杉面前,真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卫小枞坐在两兄妹旁,心中默默沧海桑田。
吃完聊完,起身离开的时候,俞杉在卫小枞的后腰扶了一下。
“坐这么久,无聊了吧?”俞杉问。
卫小枞摇摇头,笑着说,“没。”
俞杉和仙君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冷落自己,添水、加菜,给自己点餐后酸奶。
卫小枞想,俞杉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天色已晚了,两人把仙君送到离俞杉家不远的酒店,她有自己的房子,但是觉得住酒店比住家里方便。
卫小枞和俞杉一起散步回家。卫小枞真喜欢“和俞杉一起回家”的感觉。
但那是俞杉的家。
卫小枞有些陷入低落,他现在逐渐能感到抑郁真的存在。有时候,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难受,还是被抑郁症控制了。
鲜见的是,俞杉也有些沉默。
到家,卫小枞说还想工作一会儿就抱着电脑回了房间。
*
第二天卫小枞起来,看到俞杉在他那张巨大的书案上写字。
严格来说是默写经书,金刚经32品俞杉能从头默到尾。卫小枞对于俞杉当过和尚的事一直很难有实感。他知道金刚经有32品还是好奇翻了俞杉的书柜。
卫小枞没有打扰,倒了杯茶拿了本看到一半的书坐到一边,没看几行就开始发呆了。
自从知道自己抑郁之后,卫小枞已经察觉了自己越来越多的症状原来属于抑郁。比如曾经可以全脑速读的他,居然阅读障碍了。超过三行的字他要读半天,每个字他都无法控制地发散乱想,然后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书里一个案例解析看了好几天还没看进去。
上学的时候我明明是靠刷数学题来休闲的......卫小枞有些焦虑,已经健忘到一天设几十个事项提醒才能应对工作,现在连书都读不进,他怕自己脑子真的要废掉了。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明明才二十多岁,就已经像个里外生锈的机器......
“想什么呢?”俞杉站在书案后远远地问。
卫小枞愣了片刻,“写完啦?”
笑着放下一页没翻的书,过去拿起俞杉的字欣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放下字,卫小枞转头看了眼俞杉,“你心情不好啊,哥?”
“能看出来?”
往常卫小枞见人抄经都是细笔写小楷,工工整整几张纸或一个卷轴。俞杉用的却是大张的宣纸和中号笔,写的还是行楷,跟碑文似的。乍一看还挺工整,但笔划勾连中,隐隐有外泄的愤怒。
“人们可以说假话,可以伪装表情,但是没人能在作品中伪饰自己。”卫小枞这话说得经验十足,越会装的人越擅长寻找其他人的破绽。
他背着手凑近,看俞杉的眼睛,试图确认自己捕捉到的信号。
俞杉垂眸和卫小枞对视,“那你从我的字看出什么来了?”
“你委屈。”卫小枞没有半分犹豫地做出判断,然后站直转身走开了。
俞杉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写字时胸口堵着的那种感觉一下子消散了。
以往都是俞杉旁观卫小枞丢人,难得看到俞杉有情绪,卫小枞不想放过他,“是仙君的事,还是那个岩哥?”
俞杉既然昨天放任自己旁听他的家事,那这个问题就不算没有边界。果然卫小枞开口问了,俞杉也就没有别扭地说了。
卫小枞戳在冰箱边上,俞杉一边做三明治一边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妈有几年逃高利贷不敢回老家的事吧。”
“嗯。”卫小枞点点头。
“那几年,仙君就是我带着。”俞杉道,“她那时候不到三岁。我八岁。外婆去世了,我和仙君只好去奶奶家住。”
俞杉切了个彩椒,“奶奶从小带我大伯家的堂哥......堂哥觉得我们俩抢了他的东西,经常把仙君欺负哭,我跟他打过好几架,奶奶每次发现了就把我赶出门。”
俞杉说得很笼统:“仙君从出生没离开过父母,那两年就特别粘我,我被赶出去她也跟着走。个子太小,一步都迈不了多远,还得我背着她。”
“后来,债清了,我爸妈就回来把她带走了。再后来,我大伯也出去帮我爸跑业务,把我堂哥也带走了。只剩下我自己在老家。”
卫小枞突然想到一句话,懂事的人总是被辜负。
俞杉肯定从小就不是那种会哭的孩子。
“现在他们俩反而更像亲兄妹。我堂哥,更像是我爸的亲儿子。”俞杉自嘲地笑了一下,无能为力却只能看开的样子,把切好的食材叠在一起。
俞杉没有继续说,卫小枞却懂了。即使是妹妹和堂哥有利益冲突的时刻,仙君向俞杉这个亲哥哥寻求意见,但终究,俞杉还是像个家族边缘的局外人。
“煎一下吧,不想吃冷的。”卫小枞道,走过去热了平底锅,让俞杉切了块黄油丢进去。
卫小枞知道俞杉对仙君的那种不知所措的爹感是从哪来的了。三五岁的事情,仙君多半早就不记得了,但是那两年,却是俞杉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时候。
卫小枞小时候也在亲戚家住过半年,临走的时候才发现,卫母留的钱和寄来的衣服、玩具,一样都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俞家父母几年逃债,彻底失联,两个孩子又会遭到多少看戏的眼光和冷言冷语。连亲奶奶都是势利的,仙君还不懂,俞杉却要扛着。
那个小男孩从没有和父母真正相处过,最亲的外婆也去世了,去了奶奶家却像寄人篱下......当父母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担起了做哥哥的责任,大概带着妹妹的那两年,是他唯一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这个四口之家的时刻。
至少,父母有事的时候,兄妹两个事实上也也一同承担着惶惶不安的家庭命运,那个时刻,他觉得他们是一体的,所以,他努力用自己的小肩膀,给更幼小的妹妹撑起一片天。
但是困难过后,所有人重新排位,他却成了唯一被丢下的那个......
卫小枞把三明治翻面,用铲子压紧。
即便这样,在俞父重病的时候,是俞杉,去替俞父出家了。十几岁的年纪,日日诵经,早晚劳作。
这个家,已经习惯了让俞杉去当那个牺牲者......
俞杉当然有资格委屈,但这微末一点委屈已经散了。卫小枞和俞杉对视,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怨怼。更多时候他是平静的,对一切全然接纳。那双眼睛的底色里,有一种卫小枞未曾领悟的慈悲。
卫小枞鼻子一酸,“这是你一直不回家的原因吗?”
“你哭什么?”俞杉哭笑不得。
“我没哭,我只是在脑补......”卫小枞抗议到。
他替年少的俞杉,感到孤独。
昨天,仙君回酒店的路上,拉住卫小枞偷偷打听俞杉在忙什么,她说是替爸妈问的。还说,俞父每次想给俞杉些钱或资产,十次里要被拒绝八次。
这不就是心虚么。
没为俞杉尽过父母的心,心里有愧想用钱弥补,钱送不出去就更没有底气管和问,只能通过女儿来传话。
昨天那一出,是不是俞父利用女儿对俞杉的变相施压呢?
选了仙君做接班人,却又不肯给她全力的扶持,放任兄长和侄子的动作。这其中,俞父私心里又是做了什么样的打算?
“哥,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卫小枞把三明治盛出来,和俞杉一起到餐厅吃早午饭。
卫小枞穿了个套头卫衣配大裤衩,支起一条腿在椅子上,露出的膝盖瘦骨嶙峋的,俞杉皱眉看了半天,又去热了一大杯牛奶给卫小枞。
琢磨了一会,俞杉才回答卫小枞的问题。
“我爸早年跟风投资过藏獒。”俞杉说,“那时候他是一朝翻身,作风比较土豪,什么热门他都插一脚。”
卫小枞笑了,隐约记起有几年藏獒被炒到天价。
俞杉也笑,“后来,藏獒的风过去了,一批藏獒都养在狗场,到最后送人都送不出去。他信佛,说不能杀生,就一直养着,每年贴进去近百万。”
“结果那群藏獒越生越多。笼子都住不下了,只好几只混养在一个笼子里。”
“啊,那得出事吧?”卫小枞问。藏獒是妥妥的烈性犬了。就是金毛,全关在一个笼子也得打架。
“嗯。”俞杉点头,“藏獒攻击力太强了,成年藏獒的脑袋就是人的三倍大,雇去喂狗的人伤了好几个,后来只能全天关在笼子里,彻底不再放出来。”
“笼子是钢筋焊的,窄长一条,没人敢进去打扫,脏的要命。它们本来的命运是跑在草原上,保护牧民和羊群,跟狼群战斗。”俞杉三两口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坐着看卫小枞吃。
“没有活动量,精力和体力只能用在互相撕咬,打架打到眼球挂在眼睛外面,整天整夜的狂吠,狗场方圆500米都吓得没人敢靠近。”
卫小枞一阵恶寒。
“还有他们发情的时候......原本为了少打架,专门把母子、爷孙、兄弟姐妹关在一个笼子里,可是......”俞杉表情扭曲了一下,“......笼子的钢筋上都是血和碎肉,还有一堆不伦的产物......”
卫小枞寒毛直竖,手里的三明治有点吃不下去了。
俞杉像是被拽入某段回忆,“它们别无选择,只有兽性的本能。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做了好久噩梦。”俞杉说,“你觉得,这是不杀生...还是造孽?”
“......后来呢?”卫小枞问。
“我做主,全都安乐死了,”俞杉神色冰冷,“89只藏獒。”
“......你那时候多大?”
“14?”俞杉眯了下眼睛,“我爸说我残暴。”
俞杉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甩掉一个大包袱,松了口气。”
卫小枞看着俞杉,一时语塞。
俞杉挑了下眉毛,笑到,“你现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么。”
卫小枞:“......”
“别愣着,快吃。牛奶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