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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故人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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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彻,雪落未歇。
兵戈铁马,厮杀震天。
阑朝北境的乐伦城外,交战的双方已激战一天。这已经是大半年前北宣发动侵略战争后不知第几场战役了。鲜红的血液流在雪白的地上,蜿蜒成一条条小河,触目惊心。
北边的夜来得早,夕阳不过展颜一瞬,夜幕就劈头盖脸地落下。
长□□穿马前敌兵的胸膛,副将顾柒抽空擦了一下右眼睑上的血迹,瞥见了灰蒙之中趁势举刀砍来的一名敌兵。手中的长枪先于她的意识之前,已经完成了从上一名敌兵胸膛抽出来、再刺进偷袭的敌兵左肩的动作。
便是在那时,北宣鸣金收兵,军队如潮水般退却,趁着夜色的掩映散得无影无踪。
随侍清羽还待再追,顾柒抬手阻止,疲累得沙哑的声音犹如风沙般粗糙:“收兵吧。”
愤恨不平地对着撤退的北宣军队狠狠挥出一拳,清羽犹不解气地说:“下次定要把北宣打个落花流水!”转头看到自家主子手臂挂彩,连忙变换成焦急:“主子,您受伤了?军医,军医何在?”
顾柒实在没力气再理会总是一惊一乍的随从,调转马头往城内而去。
将将到城楼门前,便见一小兵从城内奔出,看见顾柒,喜形于色,大喊道:“顾副将,找到了!找到洛亚岭的人了!”
顾柒浑身一震,迅速翻身下马,握住小兵的肩膀,惊颤着厉声喊:“说清楚!”
小兵张戈顾不得抹脸上因奔跑而生的汗水,激动地说:“报告副将,梁军医发现了一名挂赤御营腰牌的伤员!”
张戈这句话喊得十分响亮,犹如在激战一天已是筋疲力尽的将士之中投入了一颗石子,立马激起千层浪。
“洛亚岭!”
“洛亚岭还有幸存的人!”
所有将士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跟身边的人大声确认着。
洛亚岭,这三个字,在近两个月里,一直是他们心中的痛,谁都不敢提起来。如今,因为张戈带来的消息,大家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终于敢大声地喊出这三个字。赤御营全营一万人,就是两个月前牺牲在洛亚岭的。
顾柒红了眼眶,已许久不曾这般情绪外露的人,在这一刻也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
清羽是真的哭了出来,甚至靠在马背上嚎啕大哭,为洛亚岭幸存的那个伤员,也为这段时日悔恨得夜不能寐的主子。
顾柒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转身对一众将士说道:“将士们,今日辛苦了!先去好好休整,待我确认过情况再跟大家说!”言罢,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进城。
一路上,顾柒都在想,见到那名伤员该说什么,可抵达安置伤员的宅院前,脚步却似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
这本来是城中一名清贵之家的宅邸,占地宽阔,院落修筑得雅致。自战事起,宅邸的主人便响应军中的号召,自愿出让。顾柒看过之后,定为伤员安置处,旨在让伤员得到最妥善的照顾。
紧随而来的清羽看到自家主子的样子,一瞬间又有泪在即,只好吸吸鼻子,哽咽道:“主子,您有伤在身,不如先找军医看看吧。”
顾柒有点僵硬地转头看了一眼,不作理会,终于抬步走了进去。
戍守的士兵见到顾柒,马上便在前引路,一直抵达一座小巧的院落前,恭敬地打开院门。
顾柒迈过门槛,环顾一圈,目光锁定在跟医侍交代药方的梁军医身上。
梁军医察觉到,赶忙三两句说完,就朝顾柒迎来:“顾副将,人还在昏迷中,这是他身上的腰牌。”
梁军医双手奉上一枚赤御营特有的木质腰牌,顾柒接过来,只见原本的木质原色都已因鲜血反复浸染而编成暗红色,正面篆书雕刻的“赤御”二字也变得有点模糊不清。顾柒把腰牌翻过来,背面写着的是“二营拾陆”。
顾柒立马转头吩咐清羽:“速去查清,赤御二营十六号是谁?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资料!”
“是!”
清羽脆声答应,赶忙转头找人去。
“他……”顾柒声音艰涩地问梁军医:“伤在哪?状况如何?”
“唉……”
梁军医摇头叹息,做了个手势:“您还是请随我来吧。”
顾柒随梁军医走进一间厢房里,鼻息间尽是混杂着血腥味的草药味道,目之所及,是床上满头满脸都缠着纱布的人。
梁军医前去,掀起厚被褥给顾柒看,年迈的他也忍不住带了颤音道:“可以说是体无完肤,也难为他还咬牙活了下来。”
床上的人,不仅仅是头脸,全身都缠满了纱布,好多地方还有血迹透了出来。
顾柒握紧的手,指甲深陷,渐渐有血迹透出,仍旧无所知觉。
这是怎样钢铁般的意志,能在那样一场血战中熬下来,能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挺过来?
细致地为床上的伤员盖上被褥,梁军医看着他,忍着难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是混在今日的伤员之中送进来的,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发现,在里衣里藏着那个腰牌。
“许是昏迷之中察觉到我要拿腰牌,还曾凭着一股劲,死命地护着,直到我反复跟他说了好几遍这是阑朝的乐伦城,我们是阑朝的人,他才松了手,沉沉地昏睡过去。
“左腿曾经骨折,强行接上了,没长好,我趁势给他敲了重新接驳,暂时也不知会不会有后患。除此之外身上到处是刀剑伤,最严重的是后腰里有一处贯穿伤,还好差一分没伤到内脏,也因此捡回一条命。还有好几处是旧伤,伤口最长的有差不多九寸,估计是两月前留下的。两三处都还没有好透呢,甚至都发炎化脓了。也不知道怎的,今日又冲上了战场。”
梁军医的这番话,让去而复返的清羽再度崩溃,捂着脸就冲了出去。
顾柒眼前模糊了,似乎又看到了两月前,洛亚岭的那一场让所有人都痛心的战役。
那天,大雪从前天夜里开始落,一直没有停过。
洛亚岭上滴水成冰,积雪已经没过膝盖。
顾柒从乐伦城疾驰而至洛亚岭营地时,已近晌午。巡视了一圈营地,还登高视察了一番,顾柒正跟徐庆元徐校尉商定接下来的安排,就听到回营的斥候大喊:“敌袭!敌袭!三级!”
徐校尉顾不得应付顾柒,马上指挥将士备战。顾柒则找来斥候,厉声询问状况。
洛亚岭位于乐伦城北边,距离北宣边境一百里,向来是边境的第一道屏障。若是失了洛亚岭,北宣的军队将可长驱直入到乐伦城。
自大半年前,北宣借口阑朝士兵挑衅,发起战争后,洛亚岭已历三次大战,狠狠地截下了北宣侵略的脚步。
为此,洛亚岭守军从最初的两万,已增至五万。顾柒今日是奉定远将军谢增之命前来视察,商讨是否还需要再增兵,没想到就遇上了敌袭。
对于洛亚岭的守军人数来说,敌袭人数在一万到三万,视为一级;三万到八万,视为二级;八万以上则是三级。
敌袭的等级划分有助于己方对战况的判断,顾柒也知道训练有素的斥候绝对不会信口开河,但还是禁不住问:“可曾看清,敌军人数有八万?”
“不!不止!”
斥候颤巍巍地拱手回答:“粗略估计已超十万,后面还有支援!”
顾柒顿时手脚冰冷,犹如被倒头浇灌了一桶冰水。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发愣的时候,一咬下唇,马上朝校场奔去。
徐校尉已经点好兵将,正要奔袭出营,看到顾柒前来,马上拦下,急声道:“顾副将,情况危急,还请您速去请援兵!”
“正是情况危急,我才不能走!”
顾柒喝止他,转身要找清羽取长枪。
徐校尉一威猛男子,此时也急得直跺脚,大喊道:“顾副将,敌军来势汹汹,看来今日是誓要夺下洛亚岭了!此时只有您快速回乐伦城带援兵来,才能解此困!只有您才有权利调兵啊!”
顾柒闻言正要解腰牌,令清羽回乐伦城调兵,清羽急切地说:“主子,调兵三万以上,单凭我带您的令牌去可行不通。咱们还是快去快回吧!”
顾柒这才猛然清醒过来,洛亚岭守军只有五万,若是北宣此次率全军进犯,确实需要援兵五万以上。如此大的调动,也只有副将以上才有权限。
环顾一圈整军待发的将士,顾柒一咬牙,用力一拍徐校尉的肩膀,振声道:“守好洛亚岭,等我回来!”
“是!”
徐校尉行了一个军礼,高声道:“誓死守住洛亚岭,不让北宣踏上我朝土地一步!”
“誓死守住洛亚岭!”
“不让北宣踏上我朝土地一步!”
一众将士听到徐校尉的许诺,也齐声回应,激荡得周遭树木的积雪都纷纷掉落。
铁骨铮铮的男儿,此时皆是满腔精忠报国的热情,每一个都在这哈气成雾的雪天里热血沸腾。
顾柒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列队准备出发的将士们一眼,带着护卫队扬鞭策马而去。
可顾柒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眼,就是阑朝人与洛亚岭将士的永别。
顾柒一行人等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乐伦城,正要点兵驰援洛亚岭,敌袭的战鼓就擂响了。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北宣军围住了乐伦城,立马就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来不及判断北宣军的来路,顾柒马上组织抵御,鏖战一天一夜。
等到北宣军退去,顾柒亲自带领乐伦城勉强分出的两万将士赶往洛亚岭时,饶是这大半年以来已经见惯流血牺牲的将士,仍旧被洛亚岭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震慑得久久不能回神。
整个洛亚岭军营被夷为平地,还有几处营帐燃着未息的火苗,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与烧焦味。尸首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个将士的身躯是完整的!
顾柒怔愣地翻身下马,踩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已变为殷红的雪地。跟随而来的将士也反应过来,流着泪冲了过去,徒手翻找着,希冀能寻到幸存的己方将士。
“顾……顾副将,这里!”
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喊了一声,翻找得筋疲力尽的顾柒一下子来了劲,朝发声的士兵冲了过去。
那是一座断肢残骸堆积出来的小山,士兵发现了最顶上插满羽箭,全身都是伤痕的徐校尉。
顾柒喘着气爬上尸山,看着左手不翼而飞、双腿骨折的徐校尉,张着的双手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去触碰他。
徐校尉还残留着一丝气息,勉强睁眼看了一下顾柒,气若游丝地问:“守……守……守住……了吗?”
最后一个字只说了半截,徐校尉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冲破层层乌云的阳光在这个瞬间照射了下来,顾柒永远都记得,徐校尉满是血污的脸,泛起了一层金光。
洛亚岭一役,阑朝五万守军全军覆没,只能退守乐伦城。北宣军队顺势越过洛亚岭,驻扎到乐伦城外的平原上。
顾柒自此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次闭上眼,似乎都能看到徐校尉的脸,听到将士们大喊:“誓死守住洛亚岭,不让北宣踏上我朝土地一步!”
谢增在一个多月前去奉城巡视前夕,就找顾柒深谈过一次。他劝顾柒不要如此自苦,当初回城调兵,绝对是唯一且正确的选择,不该困在洛亚岭之战里。
顾柒甚至都没有敷衍他,直接以沉默回应。
五年前,顾柒自荐入伍,从小小的兵士到如今的副将,自问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可没有哪一次的战役像洛亚岭这般血腥残酷。更重要的是,本来顾柒是可以与将士们一起迎战的,本来牺牲的名单应该有她的名字的!
是的,她!
她是顾柒,一个抛去自身性别、凭着一腔孤勇、踩钢丝一般混在一众将士之中的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