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与大黄狗》斓雀

9、第八章

　　这边说是已经睡下的许莳却是正在暖榻上头挑灯夜读。
　　一手压着书券一手盘着块未经雕琢的油润黄翡，目光虚落在小方桌上头那盏明角灯上，明显心思不在两手所持物件上。
　　这盏明角灯不知怎的将她记忆突兀拉回很多年前的那个元宵灯节。
　　也许因为颜色是喜人的橘黄柿红，许多年前那盏小巧可爱的青篾滚灯也是……
　　许莳突然撂下书券、黄翡，提了裙摆下榻来穿好棉绣鞋，直取了一旁架子上的狐皮大氅裹身，匆匆系好绑带提了角灯便转出了门。
　　瞧她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八成包额的裹伤巾也是做个摆设。
　　“小姐……”
　　外间守夜的小丫鬟刚出声便被她嘘住，“无碍，我自己出去透口气不会走远了。”
　　小丫鬟看着暖黄灯光映照下小姐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呐呐闭嘴让开身来，“小姐你可要快些回……回头翠姐姐该训我了。”
　　许莳摆摆手，身影隐没在小院回廊上，小丫鬟缩缩肩合上门挡住了夜间寒风。

　　孤身提着角灯在司莳堂外的庭院内晃荡着，所幸知道府里大小姐喜静除了许莳自己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她院外瞎晃。
　　她呼出口氤氲热气，像是自己在逗弄自己竟还勾唇扯出抹笑来。
　　脚步漫不经心踏上鹅卵石小道，抬头看向天际那半轮明月，许莳目光幽沉，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月光似白纱笼罩着卵石小道。
　　许莳眨眨眼突然发现一个黑影隐没在不远处廊柱后，一时动作顿住，半晌才认出来人提裙向那黑影走去。
　　也不知是倒霉还是怎的，这鹅卵石小道上偏有一处冻了一滩水。
　　毫无防备的许莳呲溜一滑直直跌到了地上，倒一声呼痛也不曾发出，确也不是疼，就是突兀一阵委屈、丢脸的情绪袭上心头。
　　许小姐坐在地上将自己团成了一团，像个鸵鸟似的准备装作无事发生。
　　廊柱后的黑影急急向这边赶来，虽说心情急切但来人总算凭借着过人身手在跌滑时险险维持住了平衡。
　　可也不知怎的在面前小姐抬头的一瞬，秦焕却直直跌了个假跤，装模作样痛哼出声。
　　许莳直勾勾看着秦护院咧嘴龇牙边撑起身边呐呐道：“这卵石路还真是滑，小姐别动，待属下起身了就接您出去。”
　　许莳挪开视线，也不知是真信假信。
　　秦焕小心走近自家小姐，每走两步还要装一下滑，心中忧虑着也不知小姐磕坏了没有，终于‘吃力’走到小姐身边。
　　捡起摔熄在地上的角灯，秦焕蹲下身温声细语道：“小姐，是要扶您还是……”
　　许莳掀起眼帘看了眼摔熄的灯盏，抿唇从大氅里头伸出只纤白小手来，倾身搭到了秦护院臂畔，没说话。
　　秦焕会意垂眸，一手兜起自家小姐，向廊下走去，他这回一手提灯一手抱着百来斤的小姑娘倒是步伐稳健不曾跌滑了。
　　见人直直要向司莳堂走去，许莳抬眼看向目不斜视的秦护院，语气平稳道：“秦护院已经搬到偏院了吗？”
　　听到小姐熟悉的沁透声线由胸口这般近处传来，秦焕动动耳朵道：“是，下午就收拾妥当了。”
　　闻言许莳将唯一抓着秦护院衣襟的手也缩回了大氅里头，靠在人胸口不容置疑道：“领我去看看。”
　　秦焕顿住脚步迟疑道：“小姐，你方才……”是不是跌着了……
　　许莳：“闭嘴！转向！迈步！”
　　秦护院下垂的狗狗眼中泄出丝缕委屈来，依言照做了。
　　这要是搁到旁的护院身上，哪儿可能大晚上搂着家中小姐往自己院里跑，就算是扶人也是喊来丫鬟。
　　偏偏秦焕这家伙是只缺根筋的唯心派乐天小狗，主人交代的事情小狗只要照做就行了。

　　司莳堂的偏院，是有三间厢房的小四合院，院中满铺着青石搁了一口大缸不见一草一木。
　　进了门秦焕就将小姐小心放下，见人行动自如不像摔伤的样子偷松了口气，转身去点上了灯烛。
　　许莳将兜帽放下，视线一寸寸打量起室内摆设。
　　秦焕这小屋不像她那处重纱叠帐的，站在门口一眼便能看见床榻。
　　许小姐多看了几眼床边矮柜上琳琅满目的伤药。
　　秦焕放好灯罩回过身，视线立时落在小姐额间的裹伤巾上，提了烛灯凑上前问：“小姐白日受的伤很严重吗？”
　　闻言许莳将视线落回秦护院面上，昏黄烛光下秦焕一双狗狗眼中正含着不容错辩的担忧。
　　许小姐心内噘嘴面上无甚表情道：“一般。”
　　秦焕忙走近几步又迟疑着停下脚步道：“小姐若是信我就让属下替您看看吧？”
　　许莳回忆起秦护院之前送来的跌打损伤膏确实功效不错，遂点头同意。
　　在秦焕忙乱收拾着想替小姐寻个坐处时，许莳已径直往内室走去。
　　本想寻个方凳却见那边秦护院已经抻平了床单要引她坐。
　　这小狗还真是缺根筋。
　　许莳脚步微顿，施施然走到秦护院八成还没睡过的床榻边，解开裹身大氅顺手递给他才矜持坐到了床沿。
　　秦焕替小姐挂好披风，转身就见小姑娘乖巧端坐在属于他的床榻上，一双凤眼直勾勾落在自己面上，粼粼清眸纯洁无垢。
　　秦焕后知后觉耳根泛红有些心虚起来。
　　半晌才僵手僵脚走到床边，一时不敢直视自家小姐。

　　“你来动手吧，扣结在后头。”许莳说着侧过身来毫无防备背对起秦护院。
　　秦焕应了声活动了几下僵直的手指才小心尝试着开始解小姐发间的裹伤巾。
　　感受到秦护院指尖发颤，大气都不敢出，许莳坏心眼勾勾唇并不出言提醒扣结所在。
　　秦焕摸索半天才找到扣结，捏起两指小心抠着，力求不扯到小姐发丝，一时都快翘出兰花指来，可越是小心越容易出错。
　　小姐突然前倾躲了一下，秦焕立时半跪下身紧张问道：“扯疼小姐了吗？”
　　许莳皱皱鼻子摸摸后脑勺，三下五除二扯出了扣结，不甚在意道：“继续！”
　　闻言人高马大的秦护院紧抿着唇站起身来缩手缩脚替小姐一圈圈解下裹巾，专注得好似面前的脑袋是个金玉疙瘩。
　　事实上许莳头上不过簪了两根玉簪子并一朵轻若无物的团绒绢花。
　　秦焕将裹巾叠好放在一旁，许莳转回身来，轻若无物的团绒绢花在脑后轻轻抖动。
　　秦焕抬起头就着灯烛细看起小姐额角的一块青紫磕伤，拧眉细细追询道：“小姐今日可觉头晕头疼或恶心嗜睡？”
　　许莳摇摇头，“不曾。”
　　秦焕松口气，“小姐，属下要上手了……”
　　许莳乖乖点头，挪开了视线，其实她晚上还不曾上过药。
　　秦焕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小姐额角磕伤四处按了按，问道：“小姐还有别处觉得疼吗？”
　　许莳微微摇头，视线落回面色专注的秦护院身上，心说他还真有几分医师样儿。
　　秦焕转身在矮柜上寻摸半天，揭开几个瓶罐嗅了嗅，最后择了个色浅嗅淡的。
　　一回身就对上小姐好奇追随而来的目光，秦护院立时眼神躲闪道：“那属下这就替小姐上药了，可能会有些疼……”
　　许莳轻嗯了声，不甚在意，这一点小疼她难不成还挨不住。
　　秦焕重新半跪到自家小姐面前。
　　许莳眨眨眼自觉侧身将受伤额角对着人，就见秦护院取了团豆大洁白膏药，沾到自己额角，接着使了力要按揉下去。
　　“啊～嗷。”方才跌了跤都不曾喊出声的许莳被面前莽夫一爪子按到痛筋般发出猝不及防的痛呼。
　　许莳身子后倾躲开秦护院狗爪，一手虚按在额角眼神控诉看着人。
　　秦焕霎时缩回手唯唯诺诺道：“淤血揉散了好得快……”说完见小姐松开手时额角红了一大块，他眼里立时藏了自责。
　　只是——“对不起小姐，属下再轻点。”
　　秦焕说完一手控在小姐肩侧，一手不由分说重新揉向磕伤，心说他这都是为了小姐好。
　　许莳一时挣脱不开这死心眼的狗子，她拧眉受着，为憋住痛呼眼里几乎要冒出泪花来。
　　实在忍不了了！想着向后躲不过干脆向前。
　　许莳狠狠心一脑袋磕上秦护院胸襟，闷声含糊道：“不治了……反正都要装病……”
　　秦焕根本没听清小姐说的话，他高高抬起两只手，拿赖在近前耍赖的小姑娘没法子。
　　秦护院一边心脏怦怦跳一边结巴道：“小姐，这揉得……差不多了……要不你……”
　　他试探着往后倾身又怕小姐重心不稳跌下床，一时进退两难起来。
　　许莳很快直起身，并不看他，抱臂不高兴道：“你晚上也莫要在外头瞎逛，老实待屋里装伤。”
　　秦焕红着耳根应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小姐让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许莳交代完匆匆起身披好大氅，秦护院还不及擦净手凑上来帮忙许莳已经扣好兜帽开门要出去了。
　　秦焕匆忙寻了盏新灯道：“小姐，我送送你！”
　　许莳劈手夺过竹灯，眼神逼退秦狗子，“不必，你老实待屋里。”说完身影快速消失在院内。
　　秦护院阳奉阴违攀上院墙顶，亲眼见小姐进了房才安心回屋。
　　正收拾着矮柜上的药物，视线一转突然发现了还搁在床沿的裹巾，再一转一朵小巧团绒绢花正静静躺在他枕侧。
　　心跳声扑通通炸响在耳腔内。
　　这一晚，难得早早歇下的秦护院躺在床帐内久久不能入睡，转身隔了一室昏暗看向床头矮柜，那上头正搁着两样不属于他的东西。
　　许久后，床帐掀开条细缝又很快合上，秦护院终于瞌眼陷入梦乡，鼻端隐隐荡着股浅淡茶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