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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生死难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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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雕琢着飞船内部的光亮,它从窗口投射。流光点星般缭绕,碎影影影绰绰。
“老实说,你会选择跟我走,我很惊讶。”
清亮的,玉一般的声音打破孤清的沉默。伫立在宇宙边缘,隔着飞船探听虚实的雄虫没有理他,触须落寞地飘扬在银白色的长发间,发蓝的根部渡上星尘的暗影。
“你看起来很爱他,唔,爱得离不开他一样。”沈清河带笑沉吟,他用一种仿佛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轻佻到极致则是缺乏真心:“而从我几次接触你的感觉中,你看起来非常不信任我,对我十分防备与警惕。你会跟我走?现在想想仍然不可思议。”
“你需要试药虫,我需要基因进化。简单的关系,不需要多言。”雄虫的反应很冷淡。
他看上去和他喜欢的雌虫一样冷漠,看上去。
“哈,不要这样嘛。”沈清河伸了个懒腰,一眼勘破他的本性,谈笑间残酷隐现:“实验有风险,拒绝需谨慎。倘若你试药失败了,你那些满腔的爱意与热烈,还会有谁能听见呢?”
“……”
“文兆,想一想,若真那一天,你要我帮忙转达的难道只有遗言吗?不想要他知道更多吗?即便你不愿我帮你转达你所有的不甘与欢欣,哪怕只是——讲个故事呢?”巧嘴在诱惑他,一如学者循循善诱。
“……”雄虫的沉默逐渐迟疑。
“来嘛,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交代遗言前,还是要收拾心情的呀。”沈清河知道他动摇了,从他的沉默中听出答案,笑着比了个邀请的手势,即便雄虫看不见,他仍愿意出演这一出独角戏,绝响到结尾:“作为我最狼狈不堪时有虫雪中送炭的附加报酬,我会做好售后服务的。”
从雄虫迈出脚步起。
一出大幕拉开,演出开始了。
“交流本身应该附有真诚。”沈清河眨眨眼,眉尾处的伤疤已经几近于无,仿若半永久的划痕:“但我们萍水相逢,我不介意你对我保留秘密,接受你可能会有的伪装性发言。”
雄虫,或者说,人类。人类定定看着他:“你说话的风格真不像个虫族。”
这算是明牌了吗?这算是明牌了吧!
“哈哈哈哈。”沈清河大笑,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风流恣意从他的眉梢眼角里:“你是在回敬我在阿芙尔号时对你的冒犯和试探吗?”
人类没回答,雄虫特征在他脑后轻轻摇摆,再失去精神般坠入长发。
沈清河不提还好,提及阿芙尔号那段日子,便让文兆情不自禁想起他们初见的节点。
对于文兆来说,那不止是他与通缉犯第一次见面,还是他与雌虫之间意外春风一度后的甜蜜与尴尬,痛苦与纠结。一场看似平平无奇的相遇背后,隐藏着他人生重要转折,情路坎坷。
“你真的很能逃,”人类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他满心眼里都只有一只虫:“阿芙尔号为了缉拿你,差不多快跑遍全坎贝尔星系,筛遍每一颗星球。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连赤红星都不放过,从那里救了我。”
有些缘分,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虫族因缉拿沈清河而意外捡到一只雄子阁下,一个穿越的人类,又因抓获沈清河而意外失去一个人类,可能迎来一只真正而全新的雄子阁下。
因缘际会,妙不可言。命运也是如此,有时是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有时是跳过步骤,仍能得到相似的结果,没有人能一锤定音,说得清一二。
文兆忽然露出沉重的表情。
“你应该猜到了吧,沈清河。那时你的表情,我看到了。”
沈清河挑眉。
“你是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文兆默认。
沈清河再度笑起来,由低低的笑声渐渐变作放声大笑,最后他声调扬起:“我必须要说,文兆,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当年我深入帕森夏家族实验室,和那些玩弄权柄的虫族周旋过招时,都没有那么狼狈过。”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露出真正平常的嗓音。
“你喜欢的雌虫,很好。他所在的军部组织,也很好。阿芙尔号给我的感觉和当年帕森夏家族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它坚定不移,锐不可当,没有那些腐朽的烂气,掩埋在泥土里臭不可闻的肮脏。面对这样一支紧追不舍的强敌,我只能偃旗息鼓,束手就擒。”
当然,真实的情况远没有现在沈清河所说这般平静简易。文兆身在阿芙尔号战舰,等级不够,信息受蔽,很多事情他都不便知道,沈清河身为手下败将亦不会袒露伤口,特意去说。
但当日缉拿的惊心动魄,沈清河部下尽亡,成为光杆司令一个,背负着期待与牺牲宁死要逃,几乎命悬一线的场面,文兆亲眼所见。
“你会为了他们而伤心吗?”阿芙尔号,文兆曾问他。
人类眼中的雄虫,歪着头,分明是成熟凌厉的五官,气质懵懂沉郁。囚笼里的困兽衣衫单薄,原先的血衣被虫道主义地换上干净衣裤,脸颊上曾有的血污却像是凝固在了他的眼里。
那时候的沈清河非常沉默,没有恢复花言巧语。这只人类眼中被缉拿的“雌虫”状态异常,整只虫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空有枯骨。
他嘶哑的声音也仿佛含混着喉咙血。
“没想过。”
没想到什么呢?是没想过失去,还是想过会伤心?这只雌虫反应平平,从被抓获到醒来没有流过一滴泪,没有示过弱,阿芙尔号顾及他的性命,顾及审判的公正,暂时使用常规手段审问,撬不开他的嘴,还要紧盯着他治疗,不要死在他们回去的途中。
文兆不过一个普通人,普通虫。他来到这里,本是来找他爱的雌虫,雌虫忙碌,奉命监察通缉犯治疗情况,他就乖乖听阿洛夫的话,坐在这里等他得空。
他问雌虫,仅仅是对这只雌虫被缉拿当天的惨状历历在目,问出萦绕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没指望得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回答。
然而人类远远看过他的眼睛,在他开口后忽然恍悟。
这位著名的虫体实验组织魁首,怕是从未明白过生命的重量,以为生命是渺小的鸿毛,直到有虫以血为祭,以身为牢,才终于震撼了他本性,换来他冲破认知枷锁的成长。
可是,成长从来都是血债血偿的。
所有人都知道。
“而你,说的没错。”他耸耸肩,如今沈清河内修大成,接近重塑,笑脸是他的面具,挡住层层真实:“那时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猜到了你们的关系。太明显了,文兆。”
他点评。
“那种闹别扭的冷淡和尴尬,纠结甜蜜还带有一丝丝忧伤的小表情……文兆,你根本不会隐藏自己的内心,空有一张唬人的样貌。”
人类扭过脸,嘴巴紧抿。他的长相不做表情时有一定攻击性,颇有威望与声势,像极了混迹名利场手握重权的神秘生灵,没有高官贵族的精明势利,深埋教养下的刻薄傲慢。
奈何他的气质,眼神,表情,破坏了这种美好的表面,让人明白所有的印象不过是第一感觉的滤镜。
“我很好奇,那时候你们发生了什么。”沈清河点到为止,聪明地选择掌握分寸,以免惹毛这只有触须的人类:“你喜欢的雌虫,可不像是能叫你不高兴的样子。可是那时你为何而露出那样的神情呢?”
秘密长着娇嫩的牙口,稍有不慎容易崩出血迹。秘密散发着奇异的芬芳,明知不该得知仍被吸引。
那日雄虫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既为甘美沉溺,又为苦涩清醒。
没虫知道被这只雄虫喜欢的本虫怎么想,沈清河只知道,他忽然明白偶尔出现在曾陪伴他左右的某只雌虫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那是为爱,为痛苦的自省与沉沦。
原来他曾与这样的感情擦肩而过。
那几乎是沈清河人生中最大的恍然大悟,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感觉淹没了他,撼动了他内心。沈清河本就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的理念也彻底崩塌,轰然倒下,掀起尘土飞扬的碎屑,砸得他满身是血。
而这时他才发现,脚下的空中阁楼。也才发现,那空中阁楼不知何时起被一只只虫填补了支柱,勤勤恳恳地托举着他理想,他体面。
沈清河清楚自己不是好人,他从不以好人标榜自身,目中无人,目中无虫。因此那只雌虫的感情不止从未得到回应,更从未被明白,还连同本虫从未被看见。
阿洛夫,那只文兆喜欢的雌虫,不一样。
他目之所向,都是文兆。无论是坦荡的,隐晦的,全都有,全都是。
为何这样的雌虫,还能叫满怀依恋的文兆表情微妙。很有意思,值得思考。
良久,人类吞吞吐吐终于道。
“我们,那时发生了一点事。”
沈清河饶有兴味:“什么事,说说?”
“我们,上了床,但那是一场意外。”文兆犹疑已久,不知如何开口,他的脸扭了回来,看见沈清河脸上的惊讶,并不意外:“你很惊讶,对吧?那晚过后,第二天醒来时我也……”
人类闭上眼,痛苦像是浮出水面,浮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忧郁是那么浓重,以至于竟然话说到一半再说不出话来。
沈清河直觉此时他不该开口。
他照做了。
过了好一会儿,文兆有些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圆球,他捧着圆球,触碰了上面隐藏式开关,有暖光亮起,热意从他掌心沿着脉络弥漫。
人类注视着掌心的光,捧着它如同捧着整个世界,可以缓一口气。
“我们从头说起吧,沈清河。”他说。
故事的开头已经清楚,现在该要讲的,是故事中的一点一滴。
雄虫被救上阿芙尔号后,同意了雌虫阿洛夫的提议,暂居阿芙尔号,直到阿芙尔号开启回程期,送他至安全合适,即阿芙尔号友善筛选后的最优星球。
这本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会有比这更妥善的安排,可雄虫明显爱慕阿芙尔号权限官阿洛夫这一点,就是是否会发生事情的最大变数。
因为雄虫“失去记忆”,没有常识,几近文盲无法正常沟通,阿洛夫承担了教导他、引导他责任的同时对他寸步不离。雄虫从不知自己无法控制好心声的传达,到意识这点后不愿隐藏内心,只用了很短时间。
一方面因为雄虫的性情,热烈,直白,奔放。一方面因为雌虫的包容,沉默,坦然,接受。
雌虫会为雄虫讲很多“故事”,有的关于虫族特性,有的关于虫族社会,有的关于虫族法律与政治,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不涉及雄虫不该知道的东西。雄虫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好奇只会停留于浅层,或比较奇怪但一针见血的点,不会深入地纠缠不清。
学语言的时候,雄虫总会苦着脸,不太高兴,他会向雌虫自称,自己没有语言天赋、语言天赋很差劲。雌虫总会耐心地倾听,他虽然不会说什么安慰话,但一直会用行动证明。
构建桥梁,思维链接,本身是一种很私密的行为。没有人——哦——没有虫能长久地忍受这种毫无隐私的暴露,失权下的谨小慎微,做不到时刻保持自己内心的清白无浊,难免战战兢兢生怕被“以小看大”审判。
雄虫好像没有这种担忧。
因为他的内心空荡荡的,早就生了病,不会再痊愈。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沈清河。”人类说,“麻木到一定程度的人,失去了探知的动力,对知识的渴求,奋发的上进,连呼吸、喝水、吃饭、排泄都是累的,能保持个人的整洁还是因为病症。出门在外时吹过面颊的风,沐浴在头顶照得人暖洋洋的太阳,耳畔拥挤的人声鼎沸和狭小的缝隙都会容易使我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不怕被看得很清,分明的界限会让他很有安全感。
“看得很清或许是一种罪过,但在我这里不是。我有时甚至会期待被看清,期待被人挖掘出我人性里的劣与恶,将我放在审判台上众口铄金审判、用火烧也无谓。就像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呐喊,我渴望被全知,被看见,被误解,然后登上舞台,畅快淋漓地疯狂,大笑,最后死得轰轰烈烈,满城皆知,无谓真相与谣言掺杂的传播、茶余饭后谈资,也算死得其所。那种感觉应该很让人迷醉,上瘾吧,我没体验过,永远只能靠想象。”
有人被看清会感觉毛骨悚然,有人被看清会有隐隐的快感。
文兆是这样的人。
文兆是这样的虫。
阿洛夫偶然会讲一点关于自己的事,零零碎碎,不成样子。有的很好,有的一般,有的听来让虫心疼,雌虫提起这些事时的状态始终平静,像是简单随意地在讲一件件小事,无关感受,没有高兴与愤慨。
有时雄虫听着,注视着那双清淡的眼睛,会自嘲傲慢自大地想,或许这一生能让阿洛夫高兴的事太少了。
他惭愧于想法的冒犯,“听到”雄虫心声的阿洛夫容忍了他。还给了他一颗圆球——
学习语言时,雄虫看到哄虫崽的官方教育视频里就有这样一颗会发光的圆球,已超龄的大号雄虫虫崽挪不开目光,偷偷瞄阿洛夫,握紧他的手,磨着他粗粝薄茧,拿心声央求他现在的伪监护虫给他一颗。阿洛夫同意了,但没说什么时候能给,考虑到阿芙尔号正在全星系搜捕通缉犯,雄虫没有强求,没有抱有希望。
那时雌虫给了他,雄虫蜷缩在躺椅上,惊喜地将它捧在手心的时候,阿洛夫半跪在侧,俯下身,牵着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位置,圆球发光了。
光芒照着不远处阿洛夫靠近的脸颊,下垂的睫毛,让雄虫的手心发热,慢慢的身体也发热,他呆呆地看着雌虫侧脸,心里很想咬上一口,咬到吞吃入腹,尝上一口香不香。
阿洛夫听见了。
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笑,无可奈何的笑,浅浅的动虫。雄虫听见他低声说:“傻虫崽,那是圆球在发热。”
也听到他的纵容。
那时雄虫可能是昏了头,颤颤地,呆呆地,冰冷的双唇印在雌虫脸颊靠近颚骨的位置上,没有一亲即离,而是漫长地贴紧。心声如手术室滴一声随即变平的心电图般空无。
阿洛夫,没有反应。
直到雄虫自己放开双唇与雌虫的亲密,落寞地搭拢起双肩,垂头丧气,阿洛夫才抽出那只牵引雄虫触摸圆球开关的手,转过雄虫的脸,低头给了他一个吻。一个成年虫应该有的、真正的吻。
那真是雄虫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
亦是最混乱的时刻。
接吻时雄虫混乱的心声连闪过什么,雄虫自己都不记得。他只记得那天他们接了个很久的吻,时间长到陌生的行为渐渐变得不那么生疏,雄虫在雌虫的引导下学会了一点接吻的窍门,积累了一点少得可怜的经验。与雌虫接吻时,他的手臂环着雌虫脖子,触须兴奋地窜进阿洛夫军服的衣领里不舍地依恋,没有被驱逐。
可是长吻过后,他们没有在一起。阿洛夫没有正式表态,阿洛夫看着他的眼神没有情意,阿洛夫吻他的感觉缺了点东西。
使雄虫觉得,那是一个充满安慰性质的吻。只是他不懂为什么阿洛夫会给他这样一个吻,吻……难道不是很亲密的关系才会有的行为吗?雄虫满头问号,满心茫然,能够倾听他心声的阿洛夫反而一直沉默寡言。
沈清河:“你问过他吗?我是说,语言上的,不是心声。”
文兆:“原本想问的,结果……”
阴差阳错在此间出现。
阿芙尔号日复一日侦查,不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终于皇天不负有心虫,得到了通缉很久的沈清河消息。
雄虫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打扰阿芙尔号的权限官。
他们打了一场硬仗。阿洛夫亲自率兵抓捕,雄虫彷徨不安,生怕自己爱的人出了意外,全程目睹沈清河负隅顽抗、到最后他组织里的人尽数被围剿,独剩他一虫。
阿芙尔号那只名为文森特的魔法师虫站在雄虫身边,视线在他空白至表情全无的脸上多停顿了两秒,叹了口气,哄虫崽似的安慰他说:“别害怕,文兆。我们都在这里,阿洛夫也在这里。”
雄虫没有说话。
他不记得那时他为什么不说话。
抓捕行动结束后,阿芙尔号两年以来一直坚持的目标完成,战舰内随处可见表情高兴的军虫。雄虫心想,这大概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他是时候找阿洛夫好好问一问了,也算对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感情有个决断。
“我喝了酒,去找他,只是想喝一点,没想到我的身体……大概是生出触须以来体质渐渐变了,变得像原生雄虫靠近,只是一点酒,只是一点酒……我没有喝多少,竟触发了情热期。我们——”文兆颤抖着嘴唇,捧着圆球的双手愈发颤抖,他捧高了它,圆球的温热贴着他的脸,稳住了他心神,成功吐出那几个音节:“上床了。”
情热期,一般是雄虫刚成年时才会发生的青涩反应,一生只有一次。交欢也不是缓解情热期的唯一途径,它很文明,文明得过了头,光靠个虫挺直熬一晚就好。但不管怎么说,按照常理而言,不应出现在文兆的身上。
——岁数就对不上!
除非……
文兆一顿。
迷障之外,忽然有了答案。
沈清河摸着下巴,细细思索之下另有看法。他看出文兆怔怔的缘由,有意含糊地:“好吧,文兆。我得说,这里的科技发展很发达,你没有被发现异常,或许是身体早已发生改变也说不定。”
文兆面皮抽动了一下,他贴着圆球没有说话。暖光穿透他的皮肉,他澄净的蓝色眼珠,更显出他惊虫的美貌。
他没有再执着这个问题,像是放下了,接着说下去。
雄虫没有那晚的记忆,第二天堪称断片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阿洛夫的床上,还在阿洛夫的怀里。
说到这里,文兆又卡壳了半天,他实在不想提那天醒来后一系列的混乱。看得出来,这对他的打击,或者说冲击甚大。
他匆匆狼狈地结了个尾。
“那天过后,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只是他的表现……我不敢问。我承认,是我开始多疑,是我开始怯弱,我还是不懂,还是不懂……他究竟是真心愿意,还是因为他那雌虫的本性,或者那一晚……你知道,虫族的社会……在一起之后,他很忙,我也想不通该怎么讲,我怕表达不清,又怕伤了他的心,我们竟一直冷冷淡淡着……也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雄虫知道,阿洛夫是一只很包容虫的虫,对他更是。
他对雄虫的包容如海水深不可测,如高山无法动摇。有时叫雄虫沾沾自喜,有时叫雄虫警告自己、不要越过边界。
只是……
爱也好,喜欢也好,使雄虫无法自抑。而每每当他越过边界,他得到的都是雌虫的包容。
很难不得意忘形,在那天亲了阿洛夫一口。
然后,换来痛苦中沉沦,挣扎中清醒。
真正与沈清河第一次相见,是他苦闷许久,决定再次主动出击,来找他爱的雌虫。
他等到了听完哈萨尔医生回报的阿洛夫,别扭地任由阿洛夫握住他的手时,心在欢呼雀跃,眼神一下子从躲藏的灰暗变得惊喜起来,生出滚烫热意。
雄虫从不知道他看阿洛夫的眼神有多特别。从意外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无知无觉发散着他的热烈。
直至后来在阿芙尔号上,沈清河曾在一次诱惑雄虫帮忙失败后,古怪一笑用了一种非通行语的语言故意低声说,阁下看那位权限官的眼神,并不像寻常雄虫看雌虫的眼神。
那时雄虫的通行语已经学得很好,早已习惯每日起来一睁眼就是张嘴说通行语,乍一听故乡的乡音,第一反应是很莫名。
然后他才明白,他看阿洛夫的眼神竟是如此的外露,明显。
有些勇气便在恍然中滋生,疯狂的想法得了助兴,油浇火般霍地腾空而起。
那天没问出口的疑问姗姗来迟。
“你是怎么确定我的,沈清河?我记得那时我没有上钩。”
诚如沈清河所言,在他们仅有的几次接触中,“雄虫”表现得十分警惕,从不好接近,弄得沈清河几次试探频繁吃瘪。这样沈清河都能凭借着直觉拼拼凑凑,坚信怀疑未曾动摇,也算是奇人一个。
“可你呈上了沉默,并非什么都没有给我。”沈清河意味深长,“而人类善于从沉默中辨听声音,文兆。”
沉默本就是一种语言,每一段沉默的背后都充满着话语,而这些话语之下具体的分析与解读,端看个人修行与理解。人常说的所谓弦外之音,即是如此。
“雄虫”沉默了一下。
就在沈清河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文兆的神情倏然有了变化。冰冷的静气霜降雪般飘落在他脸上,飞船内悬挂的壁灯有了阴影,交织着澄澈的黄切割着比宝石还要剔透的蓝。
一切光辉拜于他极致的外貌所赐。
“……不,”当真心变得躁动不安,眼穿肠断也成了穿肠剧毒,牵肠挂肚也成了一滩烂泥。真情无价?真情无义!文兆说:“人类善于猜忌。”
“哈哈哈哈哈——”沈清河大笑不止,他懂文兆的一语双关,陡然收敛笑意,犀利指出:“所以你承认,你在猜忌。”
“是啊,沈清河,我承认。”捧着圆球的双手渐渐放低,文兆垂下的眼睫浓密而分明,他说话的调子忧郁,沈清河看不出他蓝色眼珠里的情绪:“我猜忌我心爱的雌虫,用我原本爱他时赤诚坦然的心。”
究竟是爱因没有落地污浊了人,还是人的劣性到底污浊了爱?文兆不知道。
他只知道。
爱无错。
人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