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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卷21 决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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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起来,窗外下起了雨。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越下越大,哗哗如柱,敲打着窗檐和屋瓦,无数水流顺着瓦当急急流下,使得阴冷的天气暗沉了几分。
采萍望着眼前千丝万缕的繁密珠帘只是默然,雁儿在她身后小声地说:“娘娘,陛下回宫了。”
太真观——
袅袅檀香在案前升起,内室之中显出一片森然的气氛。玉环挽着太虚髻,身穿道袍静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身旁,李隆基静静地注视了她良久。
自从表白心迹以后,他们之间便改变了许多。那个笑语如花的小女人俨然成了孤傲的冷美人,在他通往她内心的大门上上了一道锁。想她那颗心肠实在硬得不可理喻,但她此刻的不爱亦不能令他的热情稍有退却。
“陛下,寿王在兴庆宫急见。”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吩咐起驾,去兴庆宫。”
临走时他忽然注意到闭目打坐的玉环,她垂着的睫毛似颤动了一下。
殿外雷雨大作。
李瑁恭敬地跪在正前,似有所请。衣衫上被雨水湿了几处。
“儿臣李瑁拜见父皇,问候父皇龙体安康。”
“无须多礼,平身吧。”李隆基快步走到龙案前坐下,拾起茶杯,先喝口茶再说。
“瑁儿在陇西受累了,如今一路风尘归来,人都添了几分憔悴。”少顷,慢慢开口。
“儿臣谢父皇关心。未能在陇西尽绵薄之力,还请父皇赐罪。”
“无碍。”李隆基搁下茶杯,清脆的一响。“你在陇西的勤勉,诸位副官有目共睹,只是处事的方法还欠思量。回来了,不妨跟宰相大人及你哥哥多学一点。另外,择日把婚事办了。”
“儿臣此来正是要说婚事。”李瑁拱手而拜,“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怎么韦昭训的女儿你不喜欢?”
“儿臣心中所爱只有杨玉环一人。”李瑁抬起眼,目有精光。濡湿的汗水湿了他手掌一遍又一遍。或许是敬畏父亲,不曾这般直视过他,也不曾如此坚决抵触过他。
李隆基的气息微微上提,既是他囊中之物,他容不得别人觊觎和窥伺,“杨玉环你不用再做他想,她已经入观清修了。”
“父皇可曾记得当日对儿臣的许诺?三年之后,接她出观!”
李隆基沉声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如今三年之期,已变作五年。到时候,你还会喜欢她吗?”
李瑁眼中漫起涟漪之色:“父皇以为这样,儿臣和她的感情就会淡化?……父皇,不管是多少年,我都要等她。”
他郑重的语气压得李隆基心里一窒。天色昏暗,惊雷在宫阁外炸响,雷鸣声轰隆着贯彻了大殿。
“你这样的年纪,宫中王孙膝下都有了儿女,朕岂能放任你,任你无后?这也是你死去的母亲最挂念的事。”李隆基尽量放软了语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李瑁却撩起衣襟前摆,缓缓跪了下来:“儿臣别无所求,此生只求过母亲一件事,那便是请她为我说媒,向杨家提亲,娶玉环过门;儿臣此生但求父皇一件事,请您给我和玉环一次相守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慷慨激昂,像是直接由胸膛里蹦出来的一样,眼里噙着悲伤的色彩,楚楚动人。仿佛李隆基的一句否决就会粉碎掉他的全部,他恳切地望着父亲,心情纷杂的期盼他能够收回成命。
殿内的兰草卧倒在潮湿的空气里。李隆基心中一阵突兀。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他向高力士道:“朕乏了,想去休息,你同寿王谈谈,好好开导开导他。”说完起身,转进内室。
李瑁依然愣愣的跪在那里,宛如固执燃烧的一只火烛,在雷雨声中激荡。
“王爷,快起来吧,地上寒凉。”高力士走过去,做出一个相请的手势。
李瑁点了点头,抬起眼,高力士这才注意到他眼里尽是猩红的血丝。
这几天,他来回奔波于骊山,先前又匆忙从陇西赶到长安,受尽了颠簸之苦,但这所有的苦加在一起,都不及玉环半句绝情的话来得令他心痛。他不在的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瑁揪住高力士的手臂:“高公公陪在父皇身边,向来不离左右,想必个中缘由你都十分清楚。就请告诉我,为何我的玉环要执意出家,为何父皇执意不肯让我跟她在一起?”难道真如那日她所言,她已经爱上圣上?
高力士笑笑:“王爷莫多心了。可能只是缘浅吧……老奴在宫中见过不少悲欢离合,也许,太真娘子觉得,两个人还是分开会好一点儿。陛下呢,虽然宠爱娘子,但更希望为您挑个合适的人。”
真是这样?有这么简单?
李瑁狐疑地看着高力士:“我要见玉环。”
他撒开他的手,大步朝殿外跑去。
“寿王!寿王!”高力士在后边急急地追。
“王爷,您怎么没打伞啊?”长长的御道间,李瑁冒雨狂奔,立在马车前的徐安急忙迎了过来,为他撑过伞。他已经浑身湿透,凌乱的发丝挂在额上,雨珠顺着他的脸部轮廓不停地下落。
“去大明宫!”
“走!”
他推开伞,一步跃上马车。
廊前的梧桐在雨中婆娑地晃动,晃得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根基,摇曳了起来。李瑁清亮的声音在雨中炸响,一声比一声更急切地唤道:“玉环!玉环!……你为何不肯出来见我?玉环——!”
堂中,玉环双手合十,眉心隐隐的跳动,甚至冰凉的十指因为颤抖都要无法贴合在一起了。她既茫然又无措,想见却不能见。
李瑁的声音在大雨滂沱中响着怅然的悲恸:“这算什么?!是谁说要照看我一生的孤独的,叫我别去想那些忧伤的事情?我们的约定还没有兑现,你就贸然逃离?你,是要伤透我的心吗?
“你说过,无论何时,都会跟我站在一起,无怨无悔。这么快你就后悔了吗?还是一开始你就是哄我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喜欢那种青灯苦佛的日子,我不信你这么快就芳心另许!……”
这时高力士带着一队侍卫赶到了太真观外,隔着重重雨帘,他看到寿王在一把雨伞的遮挡下嚎啕大喊,正准备上前阻止,脚步下一秒就被一个声音截断了。
“高公公!”
他回头,见采萍从车辇里走了出来,撑起一把伞。
“你带这么多人来,莫非是要看他们父子三人的笑话?”
高力士福一福:“娘娘言重了。老奴哪里会有那等心思,只是想劝寿王回去。”
采萍扭头,朝观中望去:“他们夫妻分开两年,自然有许多话说,公公理当体谅才是。如此兴师动众的要‘请’寿王回去,未免显得不近人情。”
高力士笑道:“我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不想宫中生出事端。”
采萍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有劳公公费心了。我了解陛下,他若看到这等情景,恐怕也不忍支走寿王。您不妨多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把话说个清楚。”
她将锦囊塞到高力士手里,他掂了掂:“既然娘娘开口了,奴才就在外面等半个时辰。不过之后,不管如何,还请娘娘不该插手的就别再插手了。”
“采萍明白。”
她唯一的赌注也就在这半个时辰里,若寿王感动玉环,带她离开,那么她和李隆基便能回到以前一对一的局面;若他不能挽回玉环的心意,那么玉环必定常留宫中,形成三角局势。
还好高力士,念在往日情分帮她一把。不过这一次,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啊。
采萍尽量以平静的姿态,观望着事情的发展。
太真院中树木森森,整座楼阁在狂风骤雨的摧残下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对应着李瑁脸上惨淡的神色。他微微仰着头,手指抓狂,情绪激动,以往的理智、儒雅全全抛开了,全部都不需要了,他只要她!!
“你可知我在陇西历尽艰辛,受人掣肘,好不容易等到回来的机会……死里逃生,只因心里想着你——玉环,若不是想着你,我岂能坚持到现在?
“但我一回来,你却要离开我,我宁愿永远也不回来!这样起码我以为你心里还有我……
“你曾经说我只顾自己的喜好,冷淡你对音乐的热情,那是因为我竟然会嫉妒你把大把的时间花在音乐上,我想你能多陪我一会儿,我竟然跟一个虚无的东西较劲。”
他喃喃着,自嘲地大笑,忽然发现自己的荒谬,却甘愿这么傻下去。为何,他觉得倘若没有她便生无可恋;为何,他感到空前绝后的焦灼,眼睛潮潮的有薄薄的雾气。
他忽然走入雨中,任雨水浇打在自己身上,仿佛这样才能掩盖身上的伤痛。
徐安心下一酸,过来拉他:“王爷,您这是何苦?”
“你不会懂的。”他微微一低头,固执地走出雨伞的遮盖,“你不曾真正爱过一个人,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徐安无奈,对着太真观那扇似乎永远也不会开启的门,喊道:“王妃,你出来见见王爷吧!这么冷的天,你忍心他在外面淋雨吗?”
这样的呼声令观外的采萍都为之动容。“杨玉环,你真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王爷,既然王妃不肯见你,我们还是会去吧。”徐安再三劝慰,李瑁充耳不闻。
他整个人都变得湿漉漉的,雨水从头流到尾,彻头彻尾的寒冷!
采萍持伞走到观门前,李瑁的背影让人觉得心里孤独极了。她准备上前劝说几句,叫他回去好了,她的赌局是输了,她认输了。
这时,那扇镂花小门突然打开了。
玉环的手扶在门框上,将门拉开,涌入的风撩起她耳侧垂下的散发。
无论何时,她都那样美丽,脱俗。
她抬起眼,在门扉洞开的那刻,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略显苍白憔悴的俊颜,他的身形挺立如岩石,直挺挺地站在雨里。他!玉环有些想要落泪的感觉,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往前迈动几步,下一个动作就是要冲到雨中与他抱在一起。再大的风雨,就让他们一起承受!
“太真娘子!”高力士诡谲的脸闪现在门口,一副警告的样子。
采萍侧目,原来他在两边赌,他在自己和玉环身上都压了赌注。
玉环被这呼声唤得一怔,理智了许多。李瑁开口:“你……终于肯见我了。”
久久的,他看着她,澄澈如水的眼中满是痛楚。
“对不起,李瑁。”她说着走进雨里,来到他面前。
“你肯见我了就好,你肯见我了就好!”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玉环神色微动,内心挣扎了几下,说道:“我今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原来她要说的,还是这样狠绝的话。李瑁惨然一笑:“就因为他吗,就因为他是皇帝?”
“是。”他若不是皇帝,她也不会由他摆布。但李瑁的理解自然是——“你对我真就无情无义?你真就那么想要权势?”
又一个“是”字将要出口,李瑁狠狠地将她拥进怀里:“杨玉环,你看清楚,这颗心是为谁而跳的?!”
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甚至在这个瞬间他都无法去恨她,他只是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愿望,唯一的愿望,如果我们的命运还可以延续……
“这次回来,我是希望等到你还俗出观,就带你到江南去,置一所大宅子,也省得京城里尔虞我诈。此生,只想与你做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人,一起携手看日出日落……”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带着郑重的力量,在寒冷的雨声中清晰可闻。玉环的心几乎要瘫软在这美好的憧憬里,对面,高力士的脸色变得阴历起来。
她浑身一颤,用力推开李瑁:“我已经说了不喜欢你,你还要死缠烂打?李瑁,你就这么死皮赖脸吗?你有没有骨气?你走,走!”
她脸上腾起薄薄的怒意。眼睛里全是冷漠无情。李瑁怔住,对视着她。
他把一颗心捧出来给她看,她竟这样肆意践踏!!
“杨玉环,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呵,现在看清楚了吧,你早该死心才对!”玉环嘴角抽动,但谁能听到她心在颤栗?
还好有雨,眼泪混杂在雨里谁也看不出。
“啪——!”
猛然一记耳光掴到玉环脸上。是他,因为心绪复杂,面孔都扭曲了。
这一掌打得不假思索。
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何曾打过她,哪怕偶尔斥责半句,都会追悔莫及。
在场的众人也都呆愣住了。她杨玉环的名声怕是已万劫不复。
眼泪滚出来。
她的泪让他心慌了一下。
玉环掩住脸上的指痕,半响,说道:“李瑁,我们就此……”
话说一半,再也说不出那四个字——“一刀两断”。
玉环咽了咽泪水,仓皇地转身。
漫天的雨帘隔断了她的背影。
她走了,她还是走了……
李瑁的拳头缓缓攥紧,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然而喉咙处血气上涌,他尝到了一丝血腥。
“酒!拿……拿酒来!”
已经入夜,大街上因为大雨的缘故几乎没人行走。醉醺醺的李瑁淋着雨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酒楼,小二见他醉得一塌糊涂,鄙夷地瞧了一眼,再不愿搭理他。
咚咚……
一粒金果子跳着蹦到小二脚边。
“哎……”他惊喜地捡起来,连忙转身将李瑁扶到桌前坐下,“客官稍后,酒水马上送到!”
“哼,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势利……”他喃喃低语,把住小二送来的酒坛,拎起来,酒水灌入咽喉,涌出来的则落到衣襟上,不禁想起玉环的话“酒物伤人,只宜浅尝轻酌”。
忘记她竟是这样的难。
酒坛重重地落在桌上,酒水晃荡,溅了几滴在外面。
“怎么你又喝酒了?”韦南琴适时地出现在他身后,跟着的还有铁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