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雪飒灵素1

32、卷19 夜会

　　苍白的指节停顿在暗红的府门上，竟微微有些颤抖，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李瑁推开了寿王府的大门。他，回来了。士别两年，园里的一草一木几乎没变，尘封的记忆却在岁月中走完了两个冬季。

　　胸口压抑的思念变得恍惚起来。他抬眼注视着屋瓦上的雪迹化去了点点，轻轻一声叹息：“玉环，若你在，咱们又可以堆又大又高的雪人了……”

　　“王爷……是王爷回来了！”

　　院落里传来红桃的惊呼，几个扫雪的下人连忙丢掉手中的笤帚奔过来，“王爷，你可算回来了，府中上下天天惦记着您呢！……您，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泥土掩去了他脸上的英俊，头发散乱，衣衫上尽是一些破裂的口子。

　　红桃探身朝门外望去，“怎么，就您一人吗？”

　　“路上遇到了匪寇，好在死里逃生。”李瑁显得满不在乎，在他心里有着更为重要的事，“徐安，你赶快进宫通禀一声，告诉父皇，就说我回来了。”

　　那么玉环，也就会知道了。

　　唇边翘起悠扬的笑。

　　“王爷您还不知道，圣上最近去了骊山，不在宫里。”

　　“那他几时回来？”

　　“恐怕还要三四天。圣上是去温泉宫避寒去了。”

　　他目光不自觉黯淡下去，“父皇不在，我就不能进宫看玉环了。”

　　“王爷您别担心，据说王妃在宫中一切安好。陛下对她特别照顾。”

　　“是吗？”他眉间有了安然的光华，“等我见到父皇，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拾起步子，李瑁轻快地走到大堂，回头，见众人凑在一起似乎议论着什么。想了想，没有过问。“红桃，去预备热水，我要洗浴，还有，本王饿了。”

　　“是。”红桃答应了一声，见他走远了，方才嘱咐道：“王妃的事先不要告诉王爷……”

　　“卧室里的被子添置好了，您要不要去睡个午觉？”

　　走进书房，屋子里一片死寂。

　　这是李瑁回府的第二个时辰。他刚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就想到各个房间里转悠一下，却没想到，在诸多堆积的卷宗下会压着这样一道圣旨，粉碎了他所有的念想。

　　“左卫中郎将韦昭训之女，深得朕心，品质贤良，与寿王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今特立为寿王妃，成其佳缘，择日完婚……”朱红的印玺盖在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他，却一肚子困惑。

　　“王爷……”红桃话音未落，李瑁就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这是什么？……父皇怎么会下这么荒唐的旨意？”

　　“这……那个……”

　　“是不是玉环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见到她吞吞吐吐，不加掩饰的担忧跳上心头。若不是她出了什么事，皇帝为何要册个正妃给他？

　　“王爷您别担心，王妃她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

　　红桃踌躇了一阵，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她已决心入道，不会再回这里来了。”

　　骊山温泉宫。

　　夜深人静。

　　玉环正准备休息，“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到窗棱上，箭尾夹着一封信。

　　她走过去，打开来看，脸色一下子苍白了。

　　“少阳殿外，不见不散”。

　　那凌厉得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字迹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是他，他回来了！

　　一路上她脚步轻快，感觉不是在跑，而是在飞。她的衣袖飘飘扬扬的，像风。心跳得那么急，她迫不及待要见他。可是真见到了，心却闷闷的，五味杂陈。脚步在李瑁面前缓缓停了下来。李瑁摘掉斗篷上的帽子，那张脸分明清瘦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关怀，不是问候，只是一句冷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

　　天知道大半夜的他偷跑上山为的是什么？天知道他为了什么在山下逗留了两天？！

　　“你真是个没心肝的女人！”

　　李瑁的眼神狠狠地锁定她。两年不见，她依旧风华。可脸上的神情却变了许多。

　　“这里说话不方便。”玉环镇定心神，伸手指向一个僻静的角落。李瑁随她走到树丛后面。

　　“你……”

　　“别说话。”李瑁伸手将她拢在怀里，“让我抱抱你，玉环。这次回来我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但只要见到你，一切都心安了。”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气息。

　　“不，不要……”玉环突然猛地推开他，“这样不好。”

　　回眸的瞬间，他的眼神一如黑洞茫然莫测，“怎么，你在害怕吗？”

　　“没有陛下的传召，任何人不得踏入禁园半步。你不该来的。”

　　“但我已经来了！”温柔的手掌把住她的肩，“我来见你，不好么？这两年，你就不想我？”

　　她别开视线，冷淡地开口：“兴许我们是有缘无分。”

　　“说什么傻话？怎会没缘分！你我都好好的，再过一年，我就能接你出观了。”

　　玉环屏住呼吸，轻轻地道：“值此皇太后忌辰，我已经奏请陛下，为母亲度世三年以后，会虔心为皇太后诵经祈福。”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李瑁的心陡然一沉。

　　“为什么？”

　　他神色如常，内心已波澜壮阔。

　　她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玉环收敛眼底的眸光，狠下心肠道：“我心意已决。趁没人发现，你赶快下山去吧。”

　　久久的，沉默横在两人之间仿佛天堑。

　　玉环转身有了要走的意思。

　　蓦地，李瑁拽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回怀里。

　　“我以为你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我不过刚回来见到你，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的声音悲戚下去，寒冷的晚风正在周围鼓噪，让天地万物都冷了下来。玉环的手抚上李瑁的后背，这时候，令她感觉到温暖的唯有他的怀抱，她何尝不想沉溺其中……泪水隐忍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知道这两年让你在宫中受了很多委屈，你那么喜欢热闹的人，却整日与青灯相伴。等你回来以后，我一定请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歌舞班子，来府中唱三天三夜的大戏。你若喜欢击磬，我就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什么都依你。”

　　玉环的下巴抵在李瑁肩上，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下。这两年他在外面受的苦只字不提，对她，却全部是掏心窝的关心。

　　她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李瑁分开距离，眸中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不要哭，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哭泣，也从来都不想让你难过，我只想让你开心！”

　　她懂的，她都懂，却又凄怆地摇摇头：“对不起，李瑁。这辈子，玉环要负你了。”

　　“区区两年就磨尽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害怕的、温柔的质问让她狠不下心说出一个“不”字，只道：“我想要的，你不能给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你想要什么？”

　　缄默了片刻，他看到她蓦然抬起目光，轻轻一哂：“我想要一个懂我解我的知音，我想要一份至高无上的尊荣……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

　　李瑁的眉心蹙起，等待她把话说完。

　　玉环转身，面对着一幕漆黑。“是陛下陪在我身边，给我关心。你说，聪明的我，会如何选择？”

　　夜风鼓动起她宽大的袖子，她满面怆然地站在风里，孤寂极了，留给李瑁的，却是一个狠心的背影。

　　“你爱上了父皇？”良久，李瑁试探的问。

　　回答他的是玉环的一记肯定的点头。

　　那个骄傲的天子，自有一套手段俘获任何女子。不过李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妻子竟然是背叛自己的一双好人！

　　瞬间的隐痛深深地揪扯住他，他仿佛意识到，下一刻，将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骤然问道，声音已不受控制：“难道你真就那么想要权势？你！”

　　玉环转过身，冷冷地道：“难道只允许男人追名逐利，就不许女子爱慕虚荣？你早该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我真是疯了，才跑上山来任你拿话刺我！”

　　李瑁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捶上松树。粗壮的树干猛地晃动了一下，惊得玉环心头一跳。

　　“你走吧。”夜已经越来越深了。

　　“既然话都说明白了，我是走是留还需要你来过问？即使今晚死在这里，你怕是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何尝不是拿话刺她？

　　“李瑁你……”熟悉的嗔怪就要脱口而出，她连忙吞下后半截话，拇指深深地掐入肉里，克制住自己，不能心软。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没有人能够赢过王权。

　　“那好，我走！”玉环道，没有再看一眼，走得无比干脆。

　　月下，李瑁满心的肺腑化作无尽的悲愤。

　　他连婚旨的事情都没有提及半字，只为怕她伤心，难过。却没想到，即将出墙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我真是个没心肝的女人……”

　　玉环推开殿门，瘫软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烛光潸然泪下。

　　“这么晚，去了哪里？”

　　内室中赫然走出来一个人，皇袍加身，不是李隆基还有谁？

　　她拭了拭泪，掩饰住心底的难过，躬身拜道：“今晚有月亮，我去园子里转了一圈。”

　　“是吗？”他走过来，一张字条被递到桌子上。

　　“少阳殿外，不见不散”。

　　“今天是满月之夜，怎么，跟故人重逢了？”

　　看来他什么都明白，说得这么怡然自得。

　　“……是。”

　　“倒真是供认不讳。”

　　“寿王归途遇到了刺客，想必与你无关吧？”

　　“若朕真想杀他，又何苦招他回来？……他的处境，你不是一直很清楚么？”

　　玉环惊讶地看了李隆基一眼，他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朕初见你就知道了。你把一切都看得通透，表面上却是一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样子。你知道瑁儿对朝政毫无兴趣，也就随了他的心意，但你绝非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是啊，她自小寄人篱下，怎能不懂得察言观色，不琢磨如何立身处世。虽然这些都与她的性情相背，但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她也会悉心学习一下。经历过世事沉淀的他果然都明白。起初，她把一切看淡，都是为了保护李瑁，为了躲出朝廷的纷争。可最后，还是卷了进来……

　　“为什么哭了？”李隆基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她扭头挡开。

　　“李瑁清瘦了不少……陛下，儿子伤心，你这个做父亲的不难过吗？”

　　他被问得一怔，眼睛里缱绻着复杂的情绪，他当然挂怀，只是有些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只要他乖乖的，朕又岂会亏待了他？……下个月，他就要大婚了！”

　　她微抬的眼眸滞住，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们的誓言，当真不能捍卫什么。

　　“是谁？”吁了口气，问得还是这般沉重。

　　李隆基做寻思状，说道：“是左卫中郎将韦昭训的女儿。朕记得这位千金和瑁儿似乎是旧时，他们相处起来想必不难。”复又补充一句，“成了家，他就会忘了你。”

　　“言下之意，玉环只能跟着陛下？”

　　他走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朕会永远地对你好，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是么？”她冷冷地问，“您是否也对梅妃说过同样的话，不知我与她哪个会更幸福？”

　　李隆基神色微微一黯然：“梅妃如今孤苦无依，朕自然不能断了对她的恩宠。”

　　玉环不觉笑道：“我想要的幸福陛下永远也给不了。因为你无法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

　　冷淡轻柔的口吻如窗外的明月，在李隆基心底蒙上一层朦胧的暗影。

　　他的确做不到，但寿王，断不会如此对她。

　　玉环转身，将窗户周围的帐幔放下，阻挡住冬日的寒风，房间里的烛光随之静下来。

　　“陛下，还请你回宫歇息。”

　　她俯身一拜，一个声音响在头顶：“除此之外，朕必定倾其所有！”

　　她蓦地一怔，抬起眼，对上李隆基温润的笑颜，慈父般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