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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马齿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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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很快就煮好了,荠菜的清香与肉香混合在一起,蒸腾着飘散在小厨房上空,勾得人肚子咕噜噜叫。
江姑娘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招呼道:“好了好了,饺子煮好出锅啦!瑞雪,你给褚大人盛一碗端过去,再叫小丰过来,把这些端到前面给大家当晚饭吃。”
“好嘞!”
银花低着头守在炉灶旁,将灶膛里的柴火熄掉,在身边的墙角摆放整齐。
余光里瞥见锅里的饺子都盛完了,就找出一个大盆,把饺子汤舀出来。这饺子汤闻起来也有鲜味儿呢,应该很好喝。
“先别盛了。”江姑娘打断她的动作,递给她满满一大碗饺子,“先吃吧,吃饱才好干活。”
她笑得很温柔,并不像故意捉弄。
但她还是端着碗不敢动。新县令到洛青县前几天,县衙里有人放话出来,要招粗使丫头,管着烧火、劈柴、洒扫、洗衣之类的,午饭给一个菜窝头,一碗豆汤。每月工钱一百钱。
她就是那时候被雇来的。
这一百钱,是要攒着给外婆买丹丸的。她不敢吃这碗饺子,生怕犯了错,要被逐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江姑娘又问。
“回江姑娘,奴婢叫银花。”银花几乎都要把头垂到地上了,双手端着的碗却还是高高举起。
“好,银花,是个好听的名字。”江姑娘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银花,抬起头来,听我说。”
银花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
“饺子每个人都有份儿,你也不例外。不用担心其他的,吃吧。”
江悦流按着她的肩膀,坐到板凳上,又塞给她一双筷子。
银花犹豫了一瞬,终于夹起了一个饺子,塞到嘴里。
真好吃,原来猪肉这么好吃......银花嚼着嚼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江姑娘,我能不能......带回家,给外婆吃......”
“不可以。”
银花满脸泪地看向江悦流。
“这碗饺子是给你的,等你吃饱了,我再盛一碗,你给外婆带回家去。”
银花哭得更止不住了。
嘴里的饺子也顾不上嚼,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含含糊糊道谢:“江姑娘,您真是大好人,谢谢......呜呜呜......谢谢......”
小丰喜气洋洋地跑进来端饺子,见到的这幅景象。
见他一动不动盯着人家姑娘的哭脸看,江悦流不得不出声解围:“小丰,别看了,自己盛一碗,再盛出一碗放到锅里用水温着,其余的端走吧。”
“噢,噢。”小丰终于转过头来,“江姑娘,褚大人喝了您说的那个水,不吐了,也已经退烧了!您真是太神了!”
银花听见这话,放下碗扑过来,跪到地上给江悦流磕头:“江姑娘,我不要饺子了,求求您能不能救救我外婆......我不会说出去的,您要是不信,您给我喝哑药!求求您......”
小丰吓了一跳,饺子都差点摔地上。
江悦流也忙不迭伸手去扶她:“银花,先起来,慢慢说,慢慢说。”
银花跪地不起,一鼓作气,把自己观察到的迹象都说了出来:“外婆在几天前,突然发高烧,而且恶心,吐了好几次。常说自己肚子痛,甚至会尿出血!”
“外婆年纪大了,我害怕......我害怕,江姑娘,求求您......”
江悦流闻言,看向小丰:“跟褚大人说一声,我要出去一趟。”
小丰愣住:“江姑娘,如今不让看病行医。”
江悦流扯了扯嘴角:“我会小心的。”
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银花家,在县衙西边的一条窄巷子里。
推开门,三面都有屋子,银花领着她往西厢房走去:“娘死后,爹再娶了,我跟着外婆生活。后来舅舅要把我赶出来,外婆不忍心,跟着我一起出来了。我们在这个院子里租了间屋子,外婆给人家浆洗衣物,我去做粗使丫头,我们祖孙俩也活的好好儿的。”
“可现在,外婆病了,眼见着越来越撑不下去。丹药太贵了,一颗最低都要九两。”银花哆嗦着嘴唇,“我问过牙行,哪怕把我卖了,都拿不到九两银子。”
推开小屋子的门,一股腐朽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很暗,靠墙的木板上铺着一张破芦絮被子,里面躺着个瘦弱的老妇人。
她已经不大清醒了,只是冷得浑身发抖。江悦流去摸她的脉,又翻看了舌苔、瞳孔,沉思了一会儿,问银花:“你们这院子里的其他人,有类似的症状吗?”
银花想了想:“好像是有,但是没这么严重,住在东厢房的那个总是说肚子痛,拉肚子,每天都占着茅房,我们都用不上。”
江悦流心里有了数,银花外婆这是被传染上了细菌性痢疾,只不过传染源是轻型,而银花外婆年老体弱,一发作就是重型。
有了判断,就有对策。过来的时候,江悦流注意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环境,这巷子很偏僻,周边是大片的荒地,杂草丛生。
其中就有生命力顽强的马齿苋。
马齿苋又叫蚂蚁菜,是粗粗的紫红色茎,圆圆厚厚的小叶片,江悦流小时候常把它掐得肉断皮连,挂在耳朵上当耳环。
江悦流蹲在地上,把马齿苋连根拔起:“多摘些回去,开水焯一会儿,捞出来过一下凉水,拌着当凉菜吃就行。焯过的水也别扔,我让小丰送些白糖过来,你加到水里让外婆喝下去。”
“或者有嫩芽,直接生拌也可以。刚开始少吃一点,连着吃两三天,慢慢加量。”
银花葡萄似的黑眼珠望着江悦流:“江姑娘,我记下了,如果有人问,我就说家里太穷,挖些野菜来吃。”
江悦流点头,又嘱咐道:“吃了这菜,外婆短时间内拉肚子会更严重,但是没关系,把病毒拉出来就好了。”
“等病好一些,就给外婆熬米粥喝。”
银花连连点头。
东厢房的那个妇人捂着肚子跑出门外,窜进茅草房盖的厕所里。
江悦流眼睛扫过她虚脱的脸,还是不忍心坐视不理:“等你做好,给她也端一碗过去吧。记得挖些土,把茅厕......埋一埋,不然还有可能染上一样的病。”
银花又要跪她,江悦流伸手扶住:“女子膝下也有黄金,不要总是跪。你若想感谢我,那就把外婆照顾好,然后把好消息告诉我。我最爱听这种事了。”
每次病人病情好转的时候,都是她最有成就感、最满足的时候。
天色将晚,江悦流准备回县衙。银花怕不安全,坚持要送她,江悦流坚持要自己走。
正胶着,巷子口有人停了马车走过来。
“江姑娘,我来接您回县衙。”
银花松了口气,这是县衙的小丰,她认得。
肯定是褚大人派他来的,江悦流与银花告别,登上马车一掀帘子,褚明昭竟坐在里面。
披着厚厚的毛裘,还带了帽子。退了烧,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整体看起来是神清气爽,正靠坐着看公文。见她进来,便是一句:“江姑娘,小丰跟我说了,你不应该......”
江悦流关心的话全咽了回去,坐得离他远远的。
褚明昭及时闭了嘴,又低头看起公文。
马车晃晃悠悠,车厢内又没有灯烛,昏暗不明,他能看得见么?江悦流莫名有些气不顺,开口就呛人:“县令大人,我能治您发烧呕吐,可治不了视力下降。”
褚明昭一笑,收起公文,道:“谢谢江姑娘提点,江姑娘说得对,褚某等回县衙里再看。”
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悦流更气闷:“刚退了烧,就该好生躺着,不该出门,免得复发。不遵医嘱,您这是考验我医术呢?”
褚明昭颔首:“褚某有错。”
江悦流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小小的车厢里只听得到轻微的呼吸声。
她又忍不住扭过头来:“褚大人,您为何反对炼丹?”
褚明昭答:“所谓‘神丹’,不过是骗人的。”
江悦流又问:“要骗得什么?”
褚明昭缓缓开口:“钱。”
“是谁要骗谁的钱?”
江悦流自问自答:“是有钱人要骗老百姓的钱。”
“他们的钱已经足够多了,老百姓的生活也已经足够不容易了。可为什么要将人榨得干干净净才行?”江悦流有点激动。
褚明昭闭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欲无穷。”
风吹起帘子一角,长街寂静,太阳与月亮各踞一端,交相辉映。
褚明昭突然露出笑意:“江姑娘,褚某沉浮数载,跋涉千里,终于遇到一个同道中人,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