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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正厅背墙空心檀木长桌下,沈思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死死捂住嘴,试图咬紧牙关遏制喉间恐惧。

      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留下一阵长啸的耳鸣。

      泛白的指尖已深陷掌心,浑身冒出冷汗。霎时间,她如坠冰泉,寒彻刺骨的冰水灌入口中,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水压霸道地挤压肺腑,浓烈的窒息感叫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皇帝玩弄制衡权术,哪怕沈渊再不情愿,也能咬牙忍受不公待遇。

      那凭什么长公主弄权,就可以毫不犹豫的决定她的生死。

      是,她的亲生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决定要杀她。

      哪怕多考虑一会儿也好。

      然而,并没有。

      原来父亲是真的不爱她。

      她这十五年,为了‘凭什么’这三个字长了太多教训。

      凭什么父母偏爱姐姐,凭什么下人对她冷眼相待,又凭什么随意决定她的生死!

      与沈渊眼里,牺牲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之女跟死掉一只豢养多年的狸奴无甚差别吧。

      待她死后,沈府对她闭口不提,渐渐忘却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一滴清泪划过脸颊,沈思漓苍凉冷笑。

      是了,合该知道的。

      生在官宦之家,女子都是要被抽去三魂七魄,自小便灌输家族荣辱。削肉剁骨化为一身秽血肉泥埋入族祠地基以血肉精魄奉养家族,求得父族兄弟官运亨通,登台拜相,名垂青史。

      史书之上不曾留得半点这些女子存在过的痕迹。却要她们为了亲族官声、文人清誉、仕途利益,奉献牺牲活生生的性命。

      荣辱与共。

      荣,沾不得手中权势,辱,倒是会拉着人共沉沦。

      人命,哪里比得上东风青云的高座。

      不,不对。那万人俯拜的位置,就是用无数蝼蚁的血污白骨堆砌而成。

      可是蝼蚁也想活下去啊……

      活下去——

      不甘心——

      她不断告诉自己,沈思漓,要冷静。

      冷静下来。

      想想阿娘,她的阿娘还在等着她回去吃清甜多汁的梨子,那是阿娘特地给她留得。

      阿娘时常念叨着戎北草原和边关飞雪,自己答应过阿娘的,要带她回家找到家人。

      她脑中闪过逃跑的念头。

      逃,逃离这里。

      她又再度陷入绝望之中,能逃到哪里去?

      血脉至亲要她性命,被人发现有逃跑意图,只会死的更快。

      哪怕带着阿娘逃离沈府,凭着沈家权势她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到就会被抓回去,更遑论没有路引哪怕侥幸逃出胤都城也无路可走。

      沈思漓无力地瘫坐在地,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主宰不了命数,她和阿娘的生死都被父亲狠狠捏死在手中。

      可、可若是父亲新丧呢……

      沈思漓像是溺水者抓住水面浮木窥得一丝生机,父亲想要她死,她为什么不能让沈渊死呢?

      只要沈渊死了,卢夫人为了儿女前程也不得不让她活着去搏一搏侯府权势。

      沈思漓抽出袖口小镜,探出缝隙,确定无人经过后迅速钻出桌洞。

      她脚下虚浮无力,才走出四五步便踉跄一下几乎摔倒,好在及时扶住游廊红柱。

      沈思漓抬头远眺天际,灰蒙绵密的云团强势笼罩住天光。还不到申时,天色已然昏暗,一阵大风带着潮气刮过将树叶吹得簌簌响。她不敢再做停留,避开丫鬟小厮绕远了路从偏僻小道回了听雨轩。

      结姨娘正同两个丫鬟在凉亭闲扯趣闻,余光中闯入一个虚弱无力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沈思漓无力地撑着红柱缓缓坐下。

      她倏地起身,口中喊着沈思漓的小名,沿着抄手游廊向院门口跑去。

      品月和晴山两个小丫鬟不明所以,顺着结姨娘的视线探去,暗暗吃惊,脚下不停地追了上去。

      结姨娘扶着沈思漓坐正了,少女小脸惨白,发髻散乱,衣裙沾满了灰尘,裙尾和鞋底粘上了红泥,浑身都被汗液浸湿。

      一身狼狈模样让结姨娘感到揪心:“漓儿可是摔到了?怎么身上脏成这样?”

      沈思漓看着结姨娘慌张焦虑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却又不想阿娘替自己担心,硬生生地把委屈咽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嘴角用力地扯出一个笑:“无妨,回来路上不小心绊了一下,并无大碍,阿娘勿要担心。”

      结姨娘忧心忡忡,如何叫人不担心,沈思漓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照顾相陪了十五年。女儿自小受了委屈都会忍着不叫她知道,生怕她担惊受怕一分。

      又或许是觉得告诉了也没有用,她势单力孤没办法为女儿争取到一丝一毫地优待,最后往往是沈思漓自己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处理了。

      结姨娘咽下苦楚,当她真是崴了脚般,道:“你这孩子,都快及笄当个大姑娘了走路还这般不注意,品月、晴山快扶着漓儿回房梳洗休憩一会,甭忘了晚间有家宴要同老太太、主君他们一同用膳。”

      “是,姨娘。”品月和晴山上前伸手扶住沈思漓胳膊让她站稳身子来。

      沈思漓想了想说道:“阿娘,若是父亲今晚没到你房中,便让丁香姐姐给我传个话吧,我想同阿娘一起睡。”

      结姨娘背过身抹去眼泪,催促她回去休息,一口应下:“好好好,主君不管来没来,我都让丁香给你传话,快休息去吧。”

      沈思漓眉间舒展,在丫鬟搀扶下慢吞吞地回了房。

      宫中内官大驾光临沈家宣旨并不是什么秘密。用不着一个时辰,沈家上至邱老太太下至阿猫阿狗,都会传遍了她沈思漓被圣上一道圣旨许给了三品怀化大将军定安侯高靖远。

      渤海高家世代镇守戎北雁嘉关,在戎北军中颇有威望。高靖远随着当时还是贤王的陛下抵御废太子逆党叛军,多次救驾,现下是陛下亲封的三品怀化大将军,赐爵定安侯。

      让他成为全胤都百姓乃至大晟境内茶余饭饱后的闲聊谈资,不是他千里奔袭救驾于水火,也不是他高大威猛一身蛮力掷枪将废太子斩于马下,亦不是一双鹰目瞪一眼便可止孩啼哭声。

      而是——克妻。

      高靖远二十岁迎娶发妻太宜王氏,次年诞下长子高无定,日子本该幸福美好地延续下去,直到……

      先皇体弱愈加病重,废太子蠢蠢欲动意欲逼宫。先皇察觉其意图,怒极,下旨罢黜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幽禁法门寺。

      废太子孤注一掷召集人马厮杀出城,在商洛聚集两万兵马起兵造反。

      先皇下旨由三皇子光王领兵,二皇子贤王为副将率北大营一万武威军出征平叛商洛。

      两军交战于胤都西北重城凌源,内乱持续一年。

      几番较量下来光王胜算较大,废太子日渐势弱。即将兵败之际,废太子妃派出几股小队闪击报复领兵将首府邸,意欲扰乱光王军队阵脚。

      待军情传到凌源之时,已经过去了几日。王氏以及其他将军的许多亲族便是在那场内乱中被叛军害了性命。

      高靖远悲痛欲绝,发誓定要废太子血债血偿,领着士兵一路冲锋,一枪将废太子斩于马下。

      次年贤王登基,高靖远拜将封侯,得王皇后赐婚博陵崔氏。

      好景不长……不过两年崔氏难产而亡,这定安侯高靖远克妻的名声也就传了出来。

      “姑娘,吴嬷嬷着急忙慌地叫您过去正厅,可是圣旨上说了什么?”品月扶着沈思漓低声问道。

      沈思漓眼神落寞,语气低沉:“陛下赐婚,将我许配给定安侯为妻,今年内完婚。”

      “什么——那个人屠?”品月惊呼出声,左右看了一眼忙捂住嘴。

      晴山像是想到了什么也凑过来说了几句:“高将军前些时日才过了三十三岁生辰,那声势浩大的,送礼的人都排到了巷子尾,陛下和皇后流水般的赏赐都进了定安侯府。还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昌杰小哥亲眼见到的呢,热闹的不行,排场大得很。”

      “无妨,”沈思漓哑然失笑道,“左右不过一个时辰,通家都会知道我将嫁给一个同我父亲一般年纪的政敌做填房。”

      沈思漓绝望的想,那定安侯高靖远年纪大到能给她当爹,凶狠无理,脾气暴躁,杀人如麻。倘若侥幸活了下去,嫁给这样的人,过得日子也是生不如死。

      高家尚有威严老母在堂,下有尊贵嫡子嚣张跋扈。听闻府上妾室通房一长串,争锋吃醋花样百出。

      她一个政敌的女儿嫁过去,许是会整日打骂苛待她,又或是像邱老太太那样磋磨儿媳。

      指不定连吃食都是剩饭冷菜,过得日子比沈府还要差。她在沈府好歹也是主子,卢夫人也不常打骂斥责她。

      大户人家的下人尚且不能打骂苛待,否则传出去可拜了堂的新娘,一切都要看主君脸色。哪怕哭诉到娘家,从前的父母兄长只觉麻烦,再三劝慰新娘顺从、讨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熬到生个孩子。

      熬到孩子长大。

      熬到孩子成家。

      熬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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