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长安》笛咏

3、夜宴风波（上）

　　之后的事情证明苏溶庭这风流公子的名声绝非浪得虚名，这次挑选舞者很成功，或者可以说太过于成功了。
　　党项一族崇尚勇武，男女皆是高鼻深目者居多。若硬要以艳丽长相的舞女去侍宴，无异于班门弄斧，若反其道而行之，专以清雅长相者讨其欢心。乍看之下或许颇觉新鲜，然一场舞蹈下来终究难免因寡淡而腻烦。更兼常理云本性难移，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喜恶往往是难以改变的，最终能够击中要害的还是素来的喜好。
　　因之，这场为党项族人准备的接风宴会，佟阿漆只能是唯一之选。先以清冷初见引逗起探索之欲，继以秾艳之质魅惑其心，神为之夺魂为之醉已是必然之势。
　　当晚，党项族长只携带了一众男性贵族赴宴。接见过朝拜使团的礼部众人自是颇为好奇，引得族长入座之际，侍郎李澈躬身询问党项族长：“今晚的宴会专门为女眷预备了节目，怎么不见族长夫人呢？”闻言，族长急忙起身，极其恭敬的又鞠躬又拱手，道歉道：“夫人路途劳顿，染了风寒，实在委顿不堪难以起身，此时正在四方馆静养。随行的贵族女眷因担忧王后，昨日安顿已毕便自行前往大雁塔祈福。”说完，一脸忧戚的叹气道：“夫人与我恩情甚笃，眼见夫人如此病重，我有哪里有心情来赴这场欢宴，只是皇恩浩荡，不来又如何对得起圣上对我党项族人的厚情深谊，又如何对得起礼部众人为我等一番辛苦操劳？”说完，望向侍郎李澈，仍是一脸忧容。
　　李澈微微一笑，回礼道：“族长对夫人对我朝皆是一片赤诚，其心可敬，既形势如此，族长可安享宴会，无需它虑！”族长点点头，这才又缓缓入座。
　　李澈退回陪座，这时已有仆婢捧着各色水酒佳肴依次进场。不一时，每位党项贵族的桌上便堆满了精致美食，多是异邦少有。李澈起身，举杯敬祝党项族长，族长亦恭敬回礼，极为矜持的饮完杯中之物。其余党项贵族自是跟随一饮而尽。如此几次，党项族长先前的忧戚神色一点点消散，逐渐开朗起来。
　　见众人吃喝已毕，李澈冲身旁的苏溶庭使了个眼色，苏溶庭了然退下，很快又折返座位，李苏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知事情已经办妥，便安坐观席。
　　不一时，乐声忽起，靡靡醉人，与此同时，场地中央的空地上突然凭空出现一位白衣仙子，随着乐声翩翩而舞。场上的众人皆忘了呼吸，双眼紧紧跟随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这位女子自然就是佟阿漆。只是，她的舞实在太过惊艳，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即便是已料到她与众不同的苏溶庭此时也是大吃一惊，瞬间觉得之前见识过的所有女子独舞皆粗俗不堪鄙陋不堪，与此情此景简直是云泥之别。
　　正心中澎湃，忽听身后叮当一声，下意识回头只见斜后方的吴竞正一脸慌乱的捡拾掉落在杯盏之间的象牙筷子。感觉到苏溶庭的视线，吴竞抬头，不禁脸色微红，尴尬一笑，苏溶庭亦一笑，默契的各自回头，继续观看场上的舞蹈。此时场上已不只佟阿漆一人，约二三十位绯衣女子将白衣的阿漆围在垓心，越发显得阿漆鹤立鸡群，翩然似仙。
　　李澈眼角余光瞧着席间的党项男子，几杯水酒下肚，举止渐渐不羁了起来。此刻更是神色痴迷的盯着席间舞动的女子，一丝矜持之气也无。所谓酒宴，无非就是要达到这般效果才办得地道。李澈心想，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抬手饮尽，眼神漠然。
　　此时连苏溶庭也意识到党项族长的神色似乎过分了些，别的贵族贪看佟阿漆，毕竟她是这场舞的中心，多看几眼也属正常。然而从佟阿漆出场到一舞将尽，席位正中的党项族长眼睛竟一刻也未曾离开舞场中的那一抹白色身影，眼神似乎一根利箭牢牢将其钉住。见状，苏溶庭只得苦笑摇头，抿了一口杯中酒。
　　眼见一舞已毕，众女盈盈下拜，施礼罢。佟阿漆正欲与众舞女依次退下。上首中央的魁梧身影突然站起，“白衣舞者，且慢！”这只舞除了佟阿之外尽着绯衣，他这一声命令再明确不过。闻声，佟阿漆止步，那声音又起“上前来！”佟阿漆顺从的走向宴桌。党项族长盯视佟阿漆，只觉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坎上。
　　到得跟前，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胜雪白衣，纤尘不染，犹如天仙般遥不可及，偏鬓边斜插一朵盛放的艳红牡丹，静时本已华美之极。动时更添活色生香。待看到这张脸，党项族长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般艳冶天成的尤物势必要得到。
　　他居高临下望着盈盈下拜的佟阿漆，一双眼睛仿佛欲喷出火来。看了许久，嘴角微微扯起，声音温柔的道：“起来吧，到位子上来，本王要重赏！”一边说着一边丝毫不理会佟阿漆抗拒的神色，就要将她拉入席中。
　　及至此时，党项族长的脸色已然大变，阴狠而执拗。与初见时那个矜持和善的中年人简直判若两人。
　　苏溶庭摇了摇头，心中只觉这位族长实在不堪。虽亦怜佟阿漆羊入虎口，只是一来党项乃外邦族人，来者是客不便过分约束。二来这种事本也是夜宴中的常事，礼部的官员自是见怪不怪了。若不是佟阿漆实在资质如仙，恐怕连这份可惜之情也会淡去很多，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余光里只见党项族长已强拉佟阿漆入了席，围坐的党项众男子呼笑一片。苏溶庭不忍看佟阿漆的神色，扭头转向别处。
　　小径尽头隐约似有人影出现，苏溶庭定睛看了看，果然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快步走来，模糊间竟似是吴竞。诧异间回望右后方原本吴竞的席位，不知何时已空无人影。
　　待得来人走近，确然正是吴竞。虽心中好奇，然宴席间也只得静观其变。只见吴竞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宴席中央，堪堪走到李苏二人的席位前，吴竞的身体便恭谨的向旁边一让，在他背后一位圆长脸，高鼻深目的美丽夫人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党项族长此时全身心都聚集在佟阿漆身上，莫说一个礼部小吏陪同一位贵妇出现，便是当今皇上皇后亲来，他也要先借着酒劲得手之后再一一应付。因此，吴竞二人的出现，竟没能让他分得一丝神。党项族人有的留意到场上丽人，顿时脸色大变，忙整衣整冠收敛起那副放浪行止。
　　那丽人一双鹰隼般的利眼扫视全场，自是早就看见了居中的族长同一位白衣女子举止亲昵。见自己已来了半日，族长竟混无知觉，眼神里的锐气更盛了几分。不待吴竞说话，一抬腿三步两步跨上了居中的席位“夫君，好兴致呀!”一只手掌轻轻一推将已经半坐在党项族长怀中的佟阿漆推了出去。佟阿漆一个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幸好吴竞站在近处，忙上前搀扶。低声道：“阿漆姑娘小心。”佟阿漆感激的回望一眼，低头整整凌乱的衣襟，便欲悄然离去。
　　哪知上首一声凌厉的女声突然响起：“慢着，怎么我一来大美人就要走，这般我家夫君要怪我扫兴了！”阿漆惊惶跪倒“奴家不敢。”那丽人鄙夷的冷哼一声，却不再对佟阿漆说什么。
　　转头看向党项族长。族长脸色剧变，一瞬间似羞似怒似不甘似讨好，丰富得难以辨明，然而只瞬息之间，他便恢复了向来的平和恭谨，一脸关切的望向那中年丽人：“夫人，你身体不适，怎么深夜还来此受累，夜里凉，你又穿的单薄，莫要伤了身体！”说着脱下自己的外褂温柔的披在丽人身上。
　　这位丽人自是党项族长的那位厉害的正妻拓跋氏。许是族长这套虚情假意的关心让她心情稍霁，她便就着族长的搀扶落了座。坐下后，眼神便直勾勾盯着佟阿漆，冷笑道：“早就听说圣朝人物英华，果然不可小觑！”族长一听，连忙接口道：“夫人品味不俗，这位姑娘的舞姿确实可供一观。”言语中竟颇有炫耀之意。拓跋氏一听，脸色登时寒了下来。族长却仍未觉，此时对着地下瑟瑟发抖的佟阿漆又陷入无限遐思。
　　拓跋氏心中暗恨，本欲发作，却一转念将怒火硬生生按下，微拢鬓发，笑意盈盈望向族长：“夫君竟真的如此看好这位姑娘吗？”眼中蜜意涟涟，族长终于恋恋不舍的从佟阿漆处收回视线，望向夫人，浅笑温存“好有不好，还待夫人定夺。”
　　一时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一对相敬如宾的和美伉俪，言笑间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就这么含情脉脉的对视了一番，拓跋氏转头对着众人突然提高声音道：“想必在做的圣朝各位大人早已听闻我党项男儿英武剽悍，只怕不曾知道我族中男子亦擅歌舞。”说完，一双锐利的凤眼看向李澈，李澈躬身道：“确实知之不详，还请夫人赐教。”拓跋氏昂首道：“既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有缘，我族便为诸位献上一舞当做回礼吧！”说完，转头望向一旁的党项族长：“夫君，我党项男儿勇武好斗，既出手必得先定好彩头方可出尽全力，方才好看，你说此番献舞定什么彩头好呢？”语音与方才的朗声慷慨已截然不同，竟十足温顺。
　　党项族长整颗心都在佟阿漆身上，只觉她跪地无措，梨花带雨的样子比之方才更添几分诱人，真恨不得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缠绵一番。心中正受着□□的煎熬，因之旁人说话十停只入耳四五停。此刻只知夫人发问，却殊不知所问为何。便索性照往常那样，道：“一切听凭夫人做主！”语气自是十足镇定十足温存。
　　拓跋氏明知丈夫敷衍，却不恼，笑吟吟的道：“那好吧。”转头高声宣布：“在场诸位党项贵族，有愿意为圣朝献舞的请出席，舞毕无论优劣自有重赏，至于彩头嘛……”说到此处关节处故意微一沉吟，待得看到席间几位有意表演的贵族灼灼目光正盯着自己，这才满意一笑，高声道：“便可得这位佟阿漆姑娘！”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悚然变色。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自然是党项族长，只见他颤抖着嘴唇道：“夫人，你，你是说阿漆姑娘便是彩头。”
　　拓跋氏不紧不慢的端起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这才缓缓点头，笑看向党项族长，一副有何不可的样子。党项族长直急的额头冒汗：“夫人，阿漆姑娘是圣朝教坊司的人，岂是我等外族可随意作主赏赐的？”拓跋氏浓眉一扬，“莫说是区区一个舞女，便是哪位贵族女子，我们去向圣上讨来，难道还讨不来吗？难不成圣上空有远相交结之意，实则并不把我党项一族放在眼里吗？”
　　说到最后语气已颇为不敬，席间气氛瞬间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