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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虚宿小郎(下) ...


  •   戏还在继续上演,但真正在看戏的,却不多。

      一群人中,唐簌光是看得最认真的,她看着台上咿呀唱戏的几人,额间皱起了座陡峭的山峰。

      许琢圭注意到一旁的螺钿漆盒,是可以转动的点心盒,一时玩心大发,忍不住伸手拨弄起来。

      阿冼按下可怜的漆盒,从里面拿出几颗瓜子,在小桌上围了个豁了很多口的框框,又在框框的上方、右上角和右侧位置放了颗果脯。

      许琢圭看着他可爱的举动,问道:“你在摆什么呀?”

      阿冼抬眼朝她看了一眼,指着放在最右边的果脯,道:“这是天市桓。”

      许琢圭认真看着他摆出来的位置,右侧果脯位置是天市桓的话,那上方的果脯就对应太微桓,右上是紫薇桓,与之对上的分别是长安城的太极宫、大明宫和旧王宅所址,她恍然大悟:“这是长安城?”

      阿冼点了点头:“没错。”

      他用手点了点太极宫的位置,神神在在道:“我在这里。”

      许琢圭问:“这是皇宫,你怎么会在皇宫?”

      他明明就在将军府,与皇宫可是想去甚远。

      阿冼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这里,是更往北的位置。”

      更往北,许琢圭挠头想了想:“太极宫还要往北,必须穿过安礼门和玄武门……”

      说到宣武门,许琢圭突然想到了,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说玄武七宿。

      “你的生辰是八月初十,对应的,正好是玄武七宿中的虚宿。”

      “嗯。”阿冼道:“虚宿于仲秋升于南方中天,有两颗主星,其余的副星分别有哭星、泣星、败臼……被认为是不祥的星宿……”

      “别听他们说,”许琢圭安慰道:“这是迷信,信不得的!”

      这时候她变得正义凛然了,谁能想到,平日里最信这个的就是她了。

      “哦,”阿冼笑了笑,忽然道:“姐姐,你知道吗?我家是在当年折冲府的旧址上推平重建的哦。”

      折冲府是在大概二十年前被废的,随之府兵制瓦解,正与薛宪名扬大魏的时间对得上。

      可这也没啥,长安城寸土寸金,没用的空地上建什么都不奇怪,当年的王宅还要被改建成新的皇宫呢。

      阿宪又道:“而且,是按照玄武七宿的方位建的。”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笑道:“我要回去了,不同你说了!”

      在他这个年纪,正是课业繁重的时候,许琢圭便也没有多想:“哦,好……”

      他起身离开,身后还跟着个女侍,

      总觉得,将军府的人对这个小郎,似乎关心得过头了,就没见他身边离过人。

      太阳西斜。

      自午后一面,许琢圭就再没有阿冼的消息,作为今日的寿星,在生辰当日,出现在客人面前的场次未免太少。

      这时,寸步不离阿冼的女侍走了过来,俯身在魏芷耳畔说了什么,魏芷瞬间慌了脸色,吩咐道:“快找!找不到我拿你们是问!”

      又骂道:“一群饭桶!蠢货!我怎么交代你们的?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她失了分寸,再也没有耐心装温柔,拿起手边的东西就要往侍人身上砸,露出了原先暴戾的本色。

      “母亲,”薛璧夺过了她手上高举起的食盒,问道:“母亲,发生何事了?何故动怒?”

      魏芷原意是要连他一起打骂,薛家婶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放下手上的武器,掩面哭泣道:“是阿冼,他走失了。”

      阿冼走失,左不过在将军府内,再远也到不了哪里,她看起来过分担忧了。

      许琢圭上前安慰道:“小郎或许只是一时贪玩,故意和大家捉迷藏呢。”

      她出于好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却因为语气太过轻佻,被魏芷吼了一声:“你懂什么?!”

      魏芷扯着薛璧的衣领,哽咽道:“阿冼可能跑到那个地方去了,他是你弟弟,你一定要帮他!”

      在场众人听她说“那个地方”,面色都凝重了起来,露出一副不愿招惹麻烦的模样。

      而这种时候,魏芷唯一能依赖的,只有薛璧这个她从前怎么都瞧不上眼,如今因为各种原因,又不得不好言相对的儿子。

      薛璧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应下了。

      许琢圭想知道让众人脸色一变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就被薛璧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推着她离开正堂,挥手招来了个女侍:“劳烦你,把许娘子送到东门。”

      许琢圭不识好歹,抓着他的手问:“这里有没有什么是我也能帮上忙的?”

      看大家都很着急的样子,她总想着,自己或许也能帮上点什么忙。

      薛璧紧了紧她的手,笑道:“没事的,你安心回家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的笑总是令人放心,但今天的有些勉强,差一点就要骗过许琢圭了。

      她表面应着好,送走了薛璧。

      事后悄悄朝女侍打听起了将军府的布局:“将军府有个东门,是不是还有西门呐?”

      女侍不明就里,点应了是。

      许琢圭望着天边那颗伴在月亮身畔,格外明亮的星,心中打定了个主意。

      她故意支开女侍:“不必劳烦你相送了,后面的路我知道怎么走。”偷偷往西门的方向走去。

      阿冼说,将军府是根据玄武七宿的方位布局的,也就是说,从西门到东门,应当有七处地方,分别对应斗、牛、女、虚、危、室、壁。

      天色已然变暗,将军府多处都点上了蜡烛,其中有一处,是方才正堂的位置,分外明亮。

      从西门往这边算,这正是第二处建筑,对应着玄武七宿中最亮的星群——牛宿。

      再往东,是女宿,接着,是虚宿……

      只见象征女宿的院落东侧,是一座近似荒废的院子,这里没有烛火,恰如在一片明星中,突然插入一段格格不入的昏暗。

      玄枵,虚也。

      阿冼说,他是虚宿的不祥之人,他跟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回去了”。

      许琢圭隐隐觉得,他就会在此处。

      她寻到小院的正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巨锁,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难道是她想错了?

      不,一个人若是有心躲起来,恐怕不会从正门登堂入室,而是选择更隐蔽的方法。

      他要想进去,也不会有能力翻墙,所以许琢圭的视线,一直是在腰身以下的位置寻找着。

      果不其然,绕着院墙走了半圈不到,她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一个勉强能容人的狗洞。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好在四下无人,她也就暂时地放下脸面,从狗洞钻了进去。

      狗洞里的院子荒草丛生,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了。院子的角落生了棵顶如盖的树,树下坐着一个蜷着身子哭泣的小童。

      许琢圭走过去,轻轻唤道:“阿冼,阿冼,是你吗?”

      小童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涕泗横流的脸:“许姐姐,你怎么来了?”

      他的脸本就比旁人苍白一分,此刻皱成一团,流着眼泪,更加令人心疼。

      许琢圭坐到他身侧,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母亲、兄长,还有府上所有人,大家都很担心你。”

      阿冼赌气道:“我才不要他们担心!”

      很快,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一面哭,一面道:“他们根本不是在担心我,他们是在同情我。

      “我从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大家都不愿意陪我一起玩。每次我只要一咳嗽,他们就会跟上来关心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也想像两位兄长一样,学习骑马射箭。可是母亲总是说,我的身体不好,吹不得风,可明明,医官告诉我,我是能做那些事的……”

      他委屈地缩成一团,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像只被人丢弃的小猫,可怜极了。

      母亲打着保护的名义,将他套在套子里,磨灭他的天性,让他对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这样吧,”许琢圭提议道:“你同意从这里出去的话,我替你和你母亲商量,一定让她准你出门,你以后是学习骑马也好,练习射箭也好,都不许她过多干涉。”

      阿冼一时忘了哭泣:“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许琢圭从脖子取下一根绳子,取下上面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玉扳指,放在阿冼手上:“这是我幼时练习骑射时,父亲赠与我的礼物,今日我将它转赠给你。

      “我这么真诚,你总不会觉得是我在骗你了。”

      阿冼拿着扳指在手上看了一会儿,擦干了眼泪,伸出一只手道:“那我们拉勾。”

      毕竟是小孩子,还奉行拉勾那一套。

      许琢圭勾上他的小指,跟着念了一段咒,还用大拇指跟他盖了个章:“这回你总该相信我了。”

      阿冼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对嘛,小孩子家家的,就该露出这种表情。

      夜色越来越深,星河挂上夜幕。

      两人正要手拉手离开院子,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野兽的低吼,似朽木拉锯。

      阿冼问:“方才是什么声音?”

      他正要回头看,许琢圭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去看:“没什么,你听错了吧。”

      周遭像是被什么撕开一道口子,星光被陡然吸走,只剩一轮明月,孤独地洒下光华。

      院落的墙被推倒,萋芜的荒草被拦腰截断,时光在倒流,天地乾坤恍然变幻,刀光剑影一闪而过,耳边响起一阵剑与金戈碰撞的筝鸣声。

      许琢圭用手挡住阿冼的眼睛,道:“阿冼,闭上眼睛,别看!”

      是幻境。

      恐怕从她踏入这里开始,就进了这个幻境。

      她故作轻松道:“阿冼,你记得丹元子的口诀《步天歌》吗?我有些忘了,可以说给我听吗?”

      阿冼乖乖地点了点头,诵了起来。

      她夸道:“真聪明。”

      便一心投到破解幻境一事中。

      凡是幻境,必有其破解之法。

      她想到,方才她并非是从正门进的院子,而是从西墙的墙角进来的。

      也就是说,西面,是幻境的入口。

      与之对应的,东面,即是出口。

      但问题是,现在在幻境之中,场景大变,方才的方位,必然与此时的不同。

      许琢圭看了眼周遭,除天上一轮月,只有地上几堆稀疏的杂草,这就够了。

      她根据杂草的长势,推测幻境中的季节是在春分前后,再根据月亮的形状和方位,推算出哪个方向才是真正的西向。

      太好了,有救了!

      她牵起阿冼的手,往她推算出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身上便轻松一分。

      看来没错了。

      许琢圭暗叹口气,突然,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她身前,迫使她再前进不得。

      阿冼问她:“许姐姐,你怎么了?”

      他还能继续前进,这道屏障,仅针对一人。

      许琢圭松开他的手:“阿冼,我突然想到,你是要成为男子汉的人,可不能再由我牵着走了。

      “你记得,不要害怕,也不要睁开眼睛,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就可以出去了。”

      看着阿冼逐渐鼓起勇气,自己能一个人慢慢往前走,她最后道:“阿冼,你要记得,虚宿从来不是不祥,‘一阳复始阴不敌,伏于始末故多吉’。”

      判断失误了。

      方才幻境的入口,更准确来说,是女宿的方位,那么对应的出口,就是危宿的方位。

      听起来与方才她推论的一样,但真正能运用这套理论逃出幻境的,只有星象为虚宿之人。

      她被困在这里了。

      ——

      阿冼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嘴里不停念着:“‘两星下头是霹雳,霹雳五星横着行……’”

      “阿冼?”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背诵,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阿兄担忧的眼神。

      此刻荒芜的小院的大门自建成以来,第一次敞开,大家一直都对这里退避三舍,到头来,这里只是一处破院子,不过如此。

      他笑着转身去看背后,想要去寻找谁,得到一句夸奖,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

      “许……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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