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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夫妻 ...

  •   李仲庾废了老大劲才将寝堂门关上,这样的极端天气便是在北京也罕见,根本不用担心路上会碰到人,就连动物也知道要躲进窝巢莫走动。从小生活在江南的黎璃更是见所未见,只觉这一进一出的片刻工夫,暴风雪又愈发猛烈,已经把天地搅得混沌不清。

      裴祁安的住处也确实够远,黎璃背着失去意识的他,本就重心不稳,好在有扎实的李仲庾在旁顶着,才不至于被刮倒。最后一段路,两人是你托我抬,才将人安全地搬回屋。

      风雪如走兽呜咽,黎璃忙着上门窗插销,李仲庾则喘着大气,累得一屁股坐地上。

      也不整什么熏笼了,她抬起一铜盆的炭,脚一勾杌凳,直接把炭盆架在床边燃,完事又另起了茶炉子烧水。李仲庾不好意思干坐着,翻箱倒柜地将厚衣服都拿出来,里三层外三层给裴祁安裹上,再盖好大棉被,简直将他包成了一个胖蚕蛹。

      炭一时半会还燃不起来,当真冷得够呛,两人只好缩在杌凳两侧,把手悬在铜盆上取暖。

      与此相比,裴府上房现下却是温暖如春,熏笼里燃的是上等红箩炭,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丫鬟们在里间熏香铺被,裴正则披着貂皮大袄坐在外间榻上,脚下踩一脚炉,袖中笼一手炉,烘得面色潮红。

      庄相宜又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姜汤递去。

      “辛苦娘子。”裴正含笑接过。

      她冷冷淡淡地说句“不用”,旋裙坐到榻侧,把角落的针线篮子挪过来,只见最上头搁着一顶还未完工的孩儿虎头帽,她往帽里又加了圈狐狸毛,勾线固定。

      裴正有些不敢言语,抬眉偷偷窥她一眼,两人半晌不发声,气氛沉闷地有些凝重。

      他连喝几口姜汤,终于被呛到,抓住时机赶紧说:“老姜熬的吧?可真辣啊。”

      等半歇没人理,于是他把脚一抬,指着脚炉又问:“欸,这脚炉新买的?”

      依旧未搭腔,裴正尬咳几声,横眼瞅到那顶虎头帽:“给则年做帽子呢?绣得真细巧。”

      话音才落,庄相宜就把针扎在线团上,干脆不做了。

      裴正自知理亏,见她既不回话,也不看他,只是目中含忧,蛾眉凝怨,叫人看了好生难受,只得将声调放得柔上加柔:“你看我,眼不斜嘴不歪,不是好好的?日后凡是郎中所言,你只可信其一半,他就是怕担责,故而夸大病情,正好碰上你这个喜欢吓自己的,我是没事了,可别再把你吓出病来。”

      庄相宜没接腔,陡地说:“当初要办私塾时,你是怎么同我说的?”

      裴正一愣,平白无故地重提这茬,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见他哑然,庄相宜冷笑两声:“什么则年天资不凡,启蒙须早,要先把私塾办起来,好积累资源、维系关系,哄得我掏出银子来,真是信了你的鬼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是为了则年,而你却是为了祁安,我看你是真把他当嫡长子培养了,外人看你动辄打骂是不喜他,那是搞错了因果关系,我看你是盼望他成才,为此才严苛管教,此番气晕就是恨铁不成钢。”

      被一通乱拳打下来,裴正脑袋嗡嗡的:“我……”

      “我什么我?”庄相宜立马打断,抬指怒点他,“你倒是大方,凡是来你裴家私塾读书的,一分钱不必掏,逢年过节的还要发时货,端午节有粽子香包,中秋节有月饼瓜果,上元节有元宵花灯,你在外装的阔绰,都是谁给你埋的单?今天我倒要好好跟你算笔账,别的不提,就光说学堂每日午食,如今市场里猪肉羊肉每斤要钱四十余文,一只鸭要钱二百余文,一只鹅要钱五百余文,十一个人每日少则七百文多则九百文,你月俸八十石,正好够他们吃一个月!”

      裴正塌着背,心虚气弱:“娘子怎的还给我算起帐来?”

      庄相宜不屑地笑一笑:“亲兄弟还明算账,我和你不过是半路夫妻,怎么不能算?”

      “什么半路夫妻?真是气头上的胡言乱语。”他无奈摇头,言之凿凿地说,“我裴正只有你这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除你之外,还有谁写入我裴氏族谱?”

      庄相宜毫不买账,拔高了好几分调门:“她是没入族谱,可她儿子在你裴氏族谱里可占着嫡长子的位置!”

      裴正双眉紧扣,劝道:“娘子,此事我们从前就说定了,莫要再翻出来徒增争论。她不过是我曾经犯的一个错,我早已悔之不及,一个外人罢了,不要影响你我夫妻感情。”

      庄相宜瞪他:“话一摊开,就拿夫妻感情来压我,怎么说都是你占理,堂堂首辅大人,我又怎说得过你?”

      裴正最怕跟她吵架,他觉得庄相宜比司礼监那帮阴阳怪气的太监还难对付,话不能不说更不能说重,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可这个火候又太难掌握。他连连叹气,正好瞧见丫鬟出来,赶忙转过谈锋:“欸,静姝,你去把我的笔墨纸砚拿来。”

      静姝欠身应是,不一时就取来了笔墨纸砚,依次放在榻间的炕桌上。

      庄相宜见状,冷嘲热讽道:“首辅大人的兴致可真好。”

      裴正闻言,一壁磨墨,一壁慨叹:“太太掌家辛苦,我欲当清官,又想当好相公,真个两难全。好在我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幅好丹青,还有当朝首辅的好名头,我的字画卖个中等价钱总不成问题吧?从今天起,我每日写上十几二十幅,替太太减轻负担。”

      庄相宜斜他一眼,嗔道:“去去去,谁稀罕你的字画。”

      裴正当然不是真要写字作画,见她语气有所松动,立马放好墨条,挪坐到她身边:“娘子,什么事都没你我夫妻感情重要,这辈子我是赖上你这个贵妇了,就爱吃你这碗软饭。”

      说着,他抓了抓她搁在膝头的手,被庄相宜一下抽回来,于是又由身后搂住她的腰,恼得她用手肘撞他胸膛。

      裴正心中有了数,这把是稳了,趁丫鬟都退出去,掐着她的下巴就亲了一口。

      庄相宜的脸烧得绯红,骂他是不要脸的老匹夫,两人倒在榻上你推我搡地闹一阵。

      屋里暖帘低放,烛光澄澄,裴正帮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见她眼中秋波慵转,应是彻底消了气,便开口道:“那逆子放蛇咬同窗,这等行径万不能让他轻易揭过,正好今日下暴雪,路上积雪往来也不方便,就先停课几日,把他关房里禁闭,吩咐小厮每天早晚拿荆条去抽二十下,必须让他长这个记性。”

      “你的儿子你说了算,”她拍掉在发髻间捣乱的手,抬着眼问,“那待会儿我让人去祠堂把他放出来?”

      裴正怔住:“他还关在祠堂?”

      庄相宜白去一眼:“没你的吩咐,谁敢管?你怕是忘了上回,我叫静姝去放人,你发的那通脾气。”

      裴正一下急了,从榻上猛地撑起身:“今时不同往日,那回天气尚暖,给他一口吃的,关上十天半个月都成,可今日暴雪连天,祠堂又漏风,到了夜里可是要冻死人的。”

      庄相宜乍听这番指责,双目大睁,气得要死:“瞧你说的话,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要刻意害死他。好好好,我这就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以死谢罪,行了吧!”

      说着,她立刻从榻上起身,披风也不拿,只穿了件绸缎窄袖夹袄,风风火火地要出去。

      裴正忙上前拉住:“外头雪窖冰天,你去作甚?叫个下人去就成了。”

      听他语气发急,庄相宜顿觉委屈,怎么拉都不转身,裴正只好绕到她跟前,原是在扑簌簌地掉泪珠子,他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刚哄好的又给惹毛了。

      “娘子,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轻飘飘的一句话自然没什么作用,庄相宜哭得更凶了,简直泣不成声。裴正一面着急要吩咐下人把裴祁安放出来,一面也清楚在这种情况撇下她的后果有多严重,两相比较,他决定还是先哄一会儿,至少不能在她情绪崩溃之际一走了之。

      待小厮顶着风雪去到祠堂便是半个时辰后了,寝堂内空无一人,于是小厮又去往府邸北面,打远瞧见窗户透出一圈明黄黄的烛光,便回去上房报禀了。

      “回屋了?”裴正怒极,把炕桌上的宣纸挥到榻下,“好啊,好一个忤逆儿!让他罚跪祠堂,竟敢擅自做主离开,”言着,他厉声吩咐小厮,“从明天起,你且拿了荆条一天三顿地抽他,不可手软!抽到他服气为止!”

      小厮喏喏应是,待裴正一摆手,忙不迭地就退出去。

      庄相宜面上泪痕未干,见他动怒,觉得好笑又解气。她懒得再搭理他,起身去到里间,将门关得砰响。

      做父亲的权威受损,裴正也有些拉不下脸,只好不尴不尬地坐在外间榻上。

      而裴府冷僻的那一角落,炭火也终于噼里啪啦绽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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