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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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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四十。
祝常青伏在地上,冷汗刷一下浸湿了后背,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那样的大板,就是寻常男子挨过四十下,都得伤筋动骨,打残也不无可能。
遑论以她的体格,只怕二十大板下去就能直接打散。
四十杖,那是奔着让她在刑凳上一命呜呼去的!
张立瑞闻言一时也慌了神,本以为只需自己受罚即可,万万没料到竟会拖累旁人,用膝盖往前跪行两步,重重磕了个头:“陛下明鉴,律法只言三法司官吏需受杖刑,祝娘子并非朝堂中人,万不可以此定罪!”
冯直傲慢地睨去一眼,不屑道:“张主事此言差矣,祝娘子虽非朝堂中人,却管了朝堂之事,按律责罚,并无不妥,否则天下百姓都争相效仿,插手朝事,可还有王法?”
张立瑞被噎,满堂更无一人会替祝常青求情。
冯党此刻都恨毒了这多管闲事的姑娘。
今日若非她以恩为诱,以功相逼,就凭一个刑部主事,绝不能掀起如此风浪。
此案继续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要推出去几个如蜀平知府一般的替死鬼。
他们巴不得祝常青立刻被赐死,以儆效尤,让所有人都看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眼见事情就要定论。
冷眼旁观了全程的杜宸安终于再也忍不住,从队末的位置走出来,一同跪在殿上:“陛下,祝娘子毕竟是女儿身,四十杖未免苛责,还请陛下开恩。”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时,祝常青整个人不可控地轻颤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颇为呆滞地盯着眼前的地砖,心中只有一个带着无奈轻笑的念头:
杜宸安还是为她求情了。
哪怕他们几日前争执不下、不欢而散。
哪怕她与杜宸安的所言所想全都背道而行,甚至没有提前与他商议过半句。
祝常青都能想象,他看到自己出现在殿外的那一刻心中会有多气愤。
肯定也暗自下过决心,今日就叫她自生自灭,不管要受天大的责罚都不必理会,令她狠狠长个记性才好。
可事到临了,又哪里真的能无动于衷,还是一跪一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上一情再说。
朝中不乏有与杜氏不对付的官员,趁机踩上两脚:
“早听闻这杜家大郎与祝娘子情意匪浅,今日一瞧,果然如此,但杜郎中还是不要以公谋私的好。”
杜尚书不露声色地侧头,用余光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未置一词。
太和殿算是彻底乱作一团了。
跪的跪,求的求,劝的劝,逼的逼。
一派胡闹场面之下,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只待圣上作出最后抉择。
就在泰宁帝方要开口时,百官之首的队列里又有一人的身影动了动。
却见李凭栏款款走出。
不似殿内其余人严肃紧张的神情,他嘴角勾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满面春风。
他起先没有说话,而是朝祝常青和张立瑞跪着的方向投去一眼,神情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到祝常青左手腕上露出的一截绷带。
她跪得很端正,李凭栏都快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看她这么跪着了,好像每回面圣都得跪上一遭。
估计已经跪出经验来了,这次身子没怎么抖。
她双手交叠地贴在身前的地砖上,左右袖口都因为这个姿势拉开了一些,从李凭栏的角度看过去,恰巧能看到她手腕上缠绕的白纱布。
是当初在蜀平伤的。
已经有月余了吧?怎么还没好。
陵江的水土当真能把人养得如此娇气吗?
“陛下恕罪。”李凭栏回神,行礼的姿态流畅而漂亮,“祝娘子原是来讨赏的,您又何苦罚她。说到底这还是刑部的事儿,不如她那四十杖,就由臣领了。”
“蜀平之案又一直是张主事在管,四十杖下去只怕案子便要换人查了,为了早日还冯郎中一个清白,陛下何不先罚他二十杖,等结案之后,再让他把剩下的领了。”
李凭栏话毕,满朝官员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反驳。
那毕竟是陛下的亲侄子,驳了他的面子,便是驳了皇家的面子,一时间,谁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大殿反而安静下来
泰宁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沉思片刻,决断道:
“张立瑞身为刑部主事,越级弹劾,理应杖刑四十,念你审理疑案,劳神劳心,先打二十。”
“至于祝常青,既来讨赏,朕便赏你十杖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祝常青和张立瑞行完大礼,干脆利落地起身,跟着内侍出殿领刑了。
文武百官不得不目送二人离开。
虽说罚是罚了,可从这杖刑的数目上看,总有几分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纵容意味。
鼻子灵的几个人精已经缓缓眯起了眼。
这是要变天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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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子重重落下,打在腰臀处,泰山压顶般,只一下,便听见皮开肉绽的撕裂声。
祝常青疼着几乎两眼一翻,要晕过去。
然这只是开始,痛感还未随着时间消解半点,下一杖就紧接着斩下来了。
她差点将嘴里的一块软肉硬生生咬下来,血的味道在喉间弥漫开。
听觉和视觉都模糊了,只有腰臀上断开般的错觉冲击着她的大脑。
这痛是生猛的,黏着肉连着血,要把她拍成两段不可。
祝常青全身丧力,只能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打到第七杖时,下肢就已没了什么知觉,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要瘫了。
最后三杖甚至都没那个心力再去数,只能像个死人般躺在刑凳上,任人宰割。
等涣散的意识凝聚一些,疼痛重新席卷而来时,她意识到自己的杖刑已经结束了。
耳边那锤击皮肉的声响,是张立瑞的。
人在忍受极端的疼痛时,全身的器官都仿佛会静止,连思绪也是四散而凝固的,少动一下,就少痛一分。
又过了不知多久,张立瑞的行刑也停了。
她艰难地把头侧过去,牵动了哪块肌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朦胧的泪花之中,她看见张立瑞被内侍左右搀扶着,下了刑凳,看那架势,似乎是要向自己走来。
他每动一下,祝常青便感同身受地疼一次,赶忙虚弱地用气声制止:“有什么话下次再说。”
张立瑞压根听不清,只能看见她的嘴皮在动,还是得了内侍的传话后才木讷地点点头,转身,一瘸一拐地朝宫外走去。
真能忍疼啊。祝常青在心里想。
若谁现在敢叫她动一分,等她好了,必定抢了板子往那人身上使劲伺候。
祝常青如愿地在原地躺了好一会,初升的暖阳晒在人身上,格外舒服,如果她此刻的形象没那么难堪的话就更好了。
在她迷迷糊糊要伴着疼痛入梦前,有个小太监附到她耳边:“祝娘子,该回了,大人们马上下朝,会冲撞。”
祝常青脑子不清醒,竟想冲他摆手,大臂刚抬起半寸,撕扯的疼痛即刻叫她清醒过来,咬着牙回:“不用避。”
戏都做了,不给看客瞧瞧怎么行。
她被打成这幅惨状,若是冯党没能看到,她是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可……”那小太监担忧道,“您身后还淌着血呢,奴才怕您失血过多,对身子不好。”
她今日一身绯裙,血色融在衣料里头,难为他还能分清。
祝常青也没料到自己此刻还能有心思说笑:“不必担忧,我前些日子吃过红枣,补血的。”
小太监闻言便悻悻闭上嘴,重新走回旁边垂首候着。
祝常青觉得他一定是以为自己的脑袋被打坏了。
半柱香后,太和殿内的官员鱼贯而出。
行刑场地就在殿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大臣们从龙纹石台阶两侧走下,一打眼便能瞧见那躺在刑凳上的绯衣女子。
好在也隔着百余尺的距离,没人会愿意触这个霉头,纷纷绕道而行。
祝常青眼皮疲惫地耷拉着,听不清那些官员的议论声,思索起等人都走光了,她要怎么回家才好。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不怎么轻盈的脚步声,她警醒地睁开眼,眼珠左右动了动,没抬头。
含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与她那日在刑部门口听到的别无二致:“祝娘子可还安好?”
祝常青扯了扯嘴角,憋着气试图忍下疼痛,稳住声线道:“小冯大人见谅,今日殿上多有得罪,眼下有伤在身,不能给大人行礼了。”
冯决方颇为爽朗地笑了两声,体谅道:“这倒是小事。不过在下前两日好容易得闲,记挂着祝娘子,特意跑了趟逢泽馆,那里的掌柜却言祝娘子确实去喝过茶,只是没将帐赊给在下。”
祝常青心中冷笑。
冯氏的示好手段当真独特,用赊账表示结交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语气却仍是和善温顺的:“当日小女原是忘了带钱,好在友人一向阔绰,顺手结了账,不敢让小冯大人破费。”
京城就是这般,明明互相厌弃,明明才较着劲两败俱伤,出了太和殿,却还是要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令人作呕。
“如此。”半晌,上方才传来冯决方轻柔却透着冷意的声音,“是在下唐突,那就不打扰祝娘子了,告辞。”
等脚步声远到无法辨别,祝常青才卸下全身的力气。
心里骂着:冯决方这杀千刀的笑面虎,非要在这时候来和她周旋,绝对是安了活活耗尽她心力的念头。
本就残破的躯体被这样折腾了一番,她立觉有些不对劲。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地交替起来,头晕目眩,耳边似有钟笛长鸣。
她支撑不住,手臂落下了刑凳,在两边无力地晃荡。
一旁的太监意识到什么,赶忙上前查看,发觉祝常青已经闭上眼,怎么唤都不应了。
他慌张地要喊人,刚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又有一绯袍官员走近。
垂落的手臂边有布料很轻地蹭过,祝常青猛然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来人的衣摆。
她总算是抬起了头,仰着脖子的姿势很难发声,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寡淡的神色。
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李凭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