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故》妤姝姝

3、第 3 章

　　景钰在崔珩走后起身下床，一路扶着房中的物件坐到了铜镜前。
　　眼前倒映出的女子脸庞是十八岁前的景钰，十八岁后的她，左脸上有条细细的疤痕。当时对外说，是刺客行刺后留下的，其实是她自己划的。
　　自此，长公主一直以金具遮面，称终生不嫁，也是今后十年里她把控朝野的开始。
　　又躺下睡了会儿，再次醒来已是太阳落山，景钰是被敲门声和说话声吵醒的。
　　“小娘子，你醒了吗？”女子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景钰摸了摸头，还是很肿，她朝门口喊道：“醒了，进来吧。”
　　走进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深蓝色葛麻布料衣裙，头发梳成常见的妇人髻，肤色微黑，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干练。
　　只见她端着饭菜走了过来，看向床上的景钰，声音利索地说道：“小娘子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我做了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娘子想在哪儿用膳？”
　　“劳烦娘子放在窗前的软榻上吧。”景钰穿上鞋子，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小娘子小心些，大夫说了，头上的伤要好好养着，前几日免不得头晕恶心。”女子刚刚将饭菜放下，见景钰下床急忙过来搀扶。
　　“多谢娘子了，不知娘子怎么称呼？”景钰坐在软榻上，忍着脑子眩晕问道。
　　“小娘子客气了，我娘家姓周，现在就住这青阳客栈附近，昨儿个杨郎君特地聘我来照顾小娘子，直到你身体康复为止。”
　　周娘子性格爽快，干事麻利，又难得细致周到，康阳县中只要有人家里的老人孩子生病，需要照顾，但自己又没时间的，都会来请周娘子过去。
　　本来周娘子这段时间要去的人家都已经安排好了，怎知昨天那个杨郎君出手太过阔绰，又帮她赔了违约那户人家的定金，只要求她可以立即过去。
　　这单生意离家中近又报酬高，周娘子当然乐意极了。“小娘子尝尝我特地熬的鸡汤粥，文火慢炖的，又细细将上面的油都撇出去了，一点都不腻的。”
　　周娘子将鸡汤粥和三道清炒时蔬放到景钰跟前，每份都分量不多，正好够一个人吃。
　　“周娘子的手艺我看都可以开家食肆了。”景钰虽没什么胃口，但仍喝了几口粥，确实香糯顺滑，咸淡适中，没有吃出半点油腻。
　　“哪有小娘子说得这么好，我家孩子们天天吵着要去外面，说我做的饭都吃腻歪了。”周娘子嘴上虽反驳着，脸上却挂着大大的笑，皱纹都显着深了几分。
　　景钰却一脸真诚，一副你不信我，我就要急了的神情。“就说这几道清炒时蔬，虽简单却也难做。一般人很容易做老了或做生了，周娘子能做得清脆爽口，开胃生津，没几分本事怎使得。”
　　“小娘子真是太捧场了，你先吃着，不够再吩咐。我现在去看着药炉子，药快熬好了，等会儿啊就给你端过来。”周娘子哪遇到过这么精妙的语言技巧，被夸赞得脸上嘴角就没下来过。
　　“劳烦周娘子了。”
　　“不劳烦，不劳烦。”周娘子一脸笑意朝门口走去，一打开门却愣在原地，只因两个让人一见难忘的俊美男子猝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位身着天青色的云锦长衫，长身挺拔如松，满头青丝用白玉簪束起，眉目间尽是风华。
　　另一位年轻男子身姿颀长，暗紫色锦袍穿在他身上，优雅贵气，五官精致明朗，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心弦。
　　“崔郎君，卢郎君。”周娘子被双重美貌正面冲击了一下，瞪大眼睛呆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后立马向二人打招呼。
　　其实昨天也见过，只是这种容貌，见一次被震慑一次，真的不是她定力不够啊。
　　“周娘子请。”崔珩与卢云祁侧身相让。
　　“多谢二位郎君。”
　　“我这位表妹真是、有趣。”卢云祁看着周娘子笑呵呵离去的背影，感叹这女人之间的关系真是让人无法捉摸，几句话的功夫竟熟络了起来。
　　“两位进来吧，在门口站了许久不累吗？”景钰的话从房间中传来，崔珩率先走了进去。
　　卢云祁看着崔珩端方矜贵地走入小娘子的房间，笑着挑了挑眉，也优雅端方地跟了进去。
　　景钰喝下最后一口粥，用帕子轻擦嘴角，斜靠在软榻上，慵懒肆意。
　　榻上的女子乌发随意绾起，娥眉淡扫，一双翦水秋瞳明亮沉静。昏黄落日下，阳光温柔透过窗户照射在景钰身上，一袭素衫，肌肤如雪，姿容清丽，顾盼生辉。
　　“崔郎君是来告诉我案子线索的？”如画中仙子的美人此刻正轻托香腮，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清冷公子，虽说的话正经寻常，可眼中的调笑意味却都快要溢出来了。
　　“某确是打听到一些线索，若娘子知道什么，也请告知与某。”崔珩一脸平静，声音舒缓地将杨彦所探查的消息一一说出。
　　“夫妻二人没有活计，却花钱如流水，那位张娘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出城，但她所说的这个远房亲戚却没人亲眼见过，这对夫妇很有意思啊。”景钰心想，可惜两个都死了，这具身体的事也很难再知道些什么。
　　“他们口中所说的，身体不好来治病暂住的女子，便是小娘子吧。”卢云祁坐在桌旁，轻晃茶杯间突然发问。
　　“我叫沈玉，身体嘛现在确实不太好。”景钰看向卢云祁，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似答非答。
　　“沈小娘子既没有来过这里，又怎么会如此熟悉王大郎家附近的道路，竟然能甩掉官差。”卢云祁放下茶杯，抬眼与景钰对视，眼神中带着试探和玩味。
　　“因为没有人看到过那个女子的脸。”崔珩提起茶壶为自己和卢云祁倒了杯水，面色平静如常。
　　可卢云祁与崔珩自幼相识，这话中的制止意味他听得一清二楚，啧了一声，撇撇嘴道，“好好好，是我多嘴，你们二位聊，我不插话了。”
　　恰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三人收声不再交谈。
　　周娘子推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熬好的药。她向三人微微行礼后将药端到景钰榻上，“小娘子，小心烫。”
　　“多谢周娘子，我现在身体虚弱，只能在这里躺着，无聊得很，还望周娘子能多来与我说说话。”
　　“小娘子这话说得，我可是真心愿意，和你这样仙女似的人，多多说话呢。”
　　“我姓沈，娘子不必客气，叫我阿玉就是。”
　　“这，沈小娘子是雇主，有些不合规矩。”周娘子面色为难。
　　“怎么会呢，我与周娘子一见如故。再说了，雇主是这位崔郎君，可与我没有关系，周娘子就不要再和我推辞了。”
　　景钰端起微微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好像尝不出半点苦味。
　　“好，那、阿玉，你快先喝些水，这药熬的时候就难闻得很，嘴中定是发苦。”周娘子给景钰倒了杯水，快速将榻上的饭菜和药碗都收拾干净。
　　“今日匆忙，没顾上去买蜜饯，明日啊我一定早早去，有家点心铺子在县里可有名了，他家蜜饯、花糕甜津津的，小娘子们都喜欢。”
　　“那周娘子一定要多买点蜜饯，孩子们肯定喜欢，带些回家给他们尝尝。”景钰一手端起茶杯轻啄，一手放到案下朝着崔珩的方向微微抬手。
　　“阿玉，给他们孩子吃这些金贵东西做什么，白白浪费了。”周娘子神色中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赞同，可眼神中的抵触却并不多。
　　景钰接过崔珩递过来的钱袋，将银子倒出来全都给了周娘子。“哪里浪费了，孩子们喜欢就是应该的。”
　　“这太多了，蜜饯再贵也要不了这么些银子啊。”周娘子看着景钰伸手递来的满满银钱，震惊到不敢去拿。
　　“那当然是日后我还有诸多需要周娘子帮忙去买的衣裳、吃食，这里除了你，我还真找不到别人了，这些总不能让娘子垫付吧。”景钰不由分说就将银子塞到了周娘子手中。
　　“确实太多了，我……”
　　“我相信周娘子！对了，看天色也不早了，我这里也没什么要忙的，周娘子快些回家吧。”景钰仍是一脸笑意，神情确是不容拒绝。
　　“那好吧，阿玉你早些休息，我明早再来。”周娘子紧紧攥着银子，定了定心神后将东西都收拾齐整，走前还贴心为三人关好房门。
　　“沈小娘子真是为人热情，不知与我们崔七郎是不是也同样一见如故呢？”卢云祁看了半天的女子间友好交流，终于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是啊，我的确经常与人一见如故，你说呢，崔郎君？”景钰回答着卢云祁的问题，却盯着崔珩笑问。
　　崔珩忽视二人一同看向他的玩味眼神，“何时能问出线索？”
　　“过几日吧，这位周娘子虽世故精明，但也有几分热心和善意。她住在这闹市附近，又经常与人打交道，几日过后，相信我们会得到一些想要的东西。”
　　景钰将钱袋扔还给崔珩，如玉脸庞上有些唇色苍白，神色疲惫。
　　“二位郎君无事便回吧，我有些不适，就不远送了。”
　　崔珩和卢云祁被佳人下了逐客令，纷纷起身告辞。
　　景钰看着两位翩翩公子转身关门离去，随后静静靠在软榻上，看似沉思，其实眼神在逐渐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景钰回过神来，她缓缓抬手接住窗前的最后一抹夕阳，温暖明亮。到此刻，她才确实感到身处尘世，好像自己真实抓住了那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光。
　　醒来时如大梦一场，眼前世界似真似幻，可景钰在看到崔珩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个王朝还是她景氏一族的王朝，只是她不再是她。
　　不再是那个高座庙堂之上，俯视天下众生，无数人惧怕她、敬畏她、仇恨她的长公主殿下。
　　当今长公主从不信鬼神，可这副容貌，这具身体却真实出现在这里，所以无论神也好、鬼也罢，既然景钰已经死去，如今她是沈玉。
　　前世为枷锁，困了景钰二十八年，但她的人生照旧落子无悔、绚烂夺目。
　　而现在的沈玉更无畏束缚，她终于可以做一些景钰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成为景钰想成为却一直不能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