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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医馆前门槛高千丈,旧院内桃花盛数年 ...


  •   白持盈冷汗涔涔,看着那静如沉潭的眸子,霎时思绪回束。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有那样讨人厌的下意识。

      白持盈恨不得转身就走,也好过在这人侵略的、探究的目光中被审判。她该和他如陌生人一般,相见也体面非常,不应当是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这人若是她弥留最后两年时的样子,她大概早离得远远的,毕竟二人那时连话都说不好几句;可偏这是刚及弱冠的辜筠玉。

      还很有个人样的辜筠玉。

      不愿再看他,白持盈辜趁筠玉愣怔的瞬息,把腕子从他手中挣出,拉着小盲女朝城中走去。

      辜筠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很难过。

      捉不住的念想飞呀飞呀的,落下来就枯成了叶子,风一吹,散在他脚边。

      白持盈抹抹脸,踉跄着向前走去,一滴冰凉的泪珠在脏污不堪的脸颊上滑落。

      她讨厌自己总动不动就流眼泪,小时候这样,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

      再没人出声,辜筠玉跟在她身后,也不上前,只静静跟着。

      二人便沉默着走了许久,那盲女怯生生缩在一旁,兴许也是觉出了几分不对劲,遂结结巴巴开口问道:“……我娘从前跟我说,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姐姐、哥哥能不吵吗,你们都是好人……”

      于是辜筠玉便看着白持盈一愣,长而翘的睫毛上下翻飞过一阵,后驳道:“我和他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只是她话音刚落,小姑娘似乎以为自己被训斥了,忙瑟缩着又把自己藏成一团,不再吭声。

      心下晓得自己似乎是吓着人了,白持盈有些不知所措,便先上前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见人慢慢转向自己来,才松下口气,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今天与姐姐讲话,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我与他……我与他没有吵架。”

      说罢,她拿胳膊肘戳了偷偷靠过来的辜筠玉一下,只听得这挨千刀的“噗嗤”笑了一声,猛地咳嗽半晌,好不容易停下,才缓缓道了声嗯。

      白持盈又使劲戳了他一下。

      小姑娘一席话倒是叫二人怪异的气氛和缓许多,白持盈秉着送佛送到西的念头,顺着记忆里洛阳城的街道格局,领了二人向这儿最大的医馆“回春堂”走去。

      到底是东都,洛阳的医馆瞧着气派许多,一个门头占了其他铺子约三个的大,瓦片也是锃亮的,像是新修缮过,有股子生人勿进的冷漠。门庭竟瞧着有几分“冷落”,连个百姓的人影儿也不见。

      实在是与白持盈记忆里的医馆子差别甚大。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但瞧着辜筠玉苍白的脸色,白持盈还是上前一步,想带着二人踏进那医馆,却不料脚还没迈进去,人先被堂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哎哎哎,哪儿来的叫花子,去,去,去,一边儿去。”

      白持盈柳眉微皱,不悦开口:“你们这儿不是医馆子吗?”

      那小厮压根儿没有睁眼瞧他,伸出手来剔了剔满口黄牙,翻过一个白眼嗡嗡道:“是啊。”

      “那为何不叫我们进去?”白持盈今儿自打来了这洛阳城就没有好气过,音调不觉拔高了许多。

      哪晓得那小厮“嘿呀”一声,指了指头上的牌匾,嗡里嗡气拍桌一吼:“瞧瞧!识字儿否?这是哪儿啊?”

      白持盈秉着最后的修养冷冷回道:“回春堂,一个看病的地方。”

      “哎呦呦!识得这字儿啊!那还不快滚!”小厮朝着白持盈破烂不堪的衣裳“啐”了一声,咧出一个极不屑的笑容。

      “你!”白持盈哪见过这医馆子不叫人看病的道理,上前一步就要与他理论个一二三四,却不想被身旁沉默半晌的辜筠玉扯了扯袖子。

      “别生气。”

      “别生气个什么!这洛阳城现如今还有王法吗?病人在门口候着,还偏不叫人进去了?”白持盈拍开他扯着自己的手,一时只觉得荒唐无比。 “别说你这小小的医馆了,便是太医院我从前也是闯过的!”

      那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突然哼笑了一声。

      “你这叫花子还充上能了?还太医院!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白持盈叫他一吼,霎时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早就不是什么什么千金万贵的世家小姐了,她如今是一个身上只有一把铜钱可用的孤女。

      见她情绪不对,辜筠玉忙上前揽住她,轻声安慰道:“真别生气,你瞧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挺好的吗?我给你再念首诗,念什么呢,就这个罢!‘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①……’,说不准我之前是个什么状元探花的呢,光记得诗了。”

      白持盈头一次见这人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堆的话,本想笑一声回她,却不想一张嘴,呜咽声就忍不住溢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忙要把眼泪揩去,却被眼前人揽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后背,一时那股子熟悉的香味儿又绕在了鼻尖。

      “那在下给姑娘唱首调子如何?唱得不好也不能怨我。”比他高快一头的男子轻轻一笑,他眼尾有些上挑,和眉间朱砂一同给玉人似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风月。

      白持盈擦着眼泪,锤了他一把后把人推开。

      她得和这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然太容易、太容易落进他一点一点编织的圈套里了。

      见人终于缓了过来,辜筠玉挑挑眉,安分站在一旁当回了君子。

      一旁的小盲女早已被过身去,听着远方的鸟叫,心中数过树上有几只麻雀飞起。

      小厮也没想到白持盈会哭成个泪人,先是愣在一旁许久,回过神来一边觉着愧疚,一边又不得不摆手赶人。

      他低着头叹了口气:“姑娘,这真不是我为难你们,如今谁不知道这回春堂的新掌柜是刘大人和咱们王大人一手提拔的,只看贵人‘巧病’,不看穷人穷病,你们啊,不如找个行病郎中去看,走吧走吧,也别过来了啊!这儿不是你们能来得起的地方。”

      何时这从前的平民医馆子看病也得分个人的三六九等贵贱有无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她已不复方才失态,整个人沉静地如同青松上刚落下的新雪。

      姑娘婉然一笑,越过小厮朝着回春堂堂内方向站定,沉声开口道:“诸位且等着吧,迟早有一日,我要把回春堂这门槛子撤了,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地来这看病!”

      说罢,不理睬愣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白持盈便一手拉着辜筠玉,一手拉着小盲女离开了这荒唐的回春堂。

      回春堂,回春堂,不知道回的哪门子春。

      “咱们先寻户人家问一下,看看哪儿能找到行病郎中。”白持盈心中虽多了些东西,但还担心着辜筠玉身上的伤,她探头望着小巷间,寻找着行病郎中的身影。

      辜筠玉将松枝上落下的积雪为白持盈揩去,指尖划过白持盈白皙的后颈,目光晦涩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又走了一会儿,直要将这西直街走到尽头去,三人也未寻到行病郎中的身影。

      倒是辜筠玉不见了人影儿。

      一转头的功夫,那一只随在自己身后的人便不见了,白持盈先是一慌,定下心神来,又觉得这似乎正是辜世子做派。

      有几个能在这人群泱泱的洛阳城把他悄无声息绑走了?最可能不过是他见危机已解,自己一个村姑无再可利用之处,便又不发一言地失踪了。

      他又不是未曾这样干过,应该说辜世子经常这样干,自己担心个什么。

      那是朔宁二十七年的春天,沧州大旱,自己随他去赈灾。沧州的匪盗远比洛阳聚众得多,他们行在官道上,一睁眼,辜筠玉却不见了。

      沧州城楼上还挂着上个赈灾官的头颅,白持盈那时吓了个半死,她不顾近卫的劝阻,强撑发着高热的身子,去求沧州令寻辜筠玉。

      她不眠不休地找了他七天六夜,最后却在沧州令府中看到了“失踪”已久的辜筠玉。

      原来他们以世子失踪的名义联合衮州越州出兵剿匪,大获全胜,辜筠玉更是领了三州兵权。

      他们早就核算好剿匪的计谋,他不过觉得,没必要告诉她罢了。

      白持盈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前世今生的冷意漫上脊背,她握拳,不再犹疑地向前走去。

      冷风渐吹渐刺骨,白持盈手上在二婶子家做苦活生的冻疮泛着刺痒,她却恍然未觉般,只向前行路。

      因思绪飘忽着,白持盈并未自己看路,于是在巷道转角转弯时,她撞进了一个怀抱。

      一个檀香阵阵的怀抱。

      “……这是怎的啦?”辜筠玉瞧着白持盈眼眶通红,泪珠欲下的模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他手中拿着只月白素锦的手捂,右角处绣了只圆滚滚的兔子。

      白持盈愣愣瞧着那手捂。

      “恰有这个颜色,也是气运极好。”辜筠玉说着,将白持盈有些红肿的手放到了那手捂中,将四周散在外围的袖子都塞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这样就不会那么冷了。”

      白持盈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无数话语吞下,最后只留了句:“你这人真是可恶极了。”

      *

      几人又走了好些路,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响动,人群耸拥如云,四邻八里的人都聚到了不远处一门头前,使劲抻着脖子向内瞭望——他们都将自己更灵便的那只耳朵向那酒楼模样的地方探去。

      止语一拍,登时乱哄哄的人们静如呆鹅,屏息等着堂内说书人开口。

      是洛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听月小筑。

      白持盈却没心思看它,只急着找郎中。

      还没等思绪转过几个弯儿,白持盈万般无奈中,被人拍了肩。

      一转头,正撞上一双清亮慈和的眼睛。

      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尼姑。

      “小姑娘,你可是要找郎中啊?”尼姑阿婆手上提了个竹篓子,拿一层厚厚的布盖着。白持盈闻到那是白馍馍的香味儿,但她不敢吭声,有些警惕地瞧着这突然出现的人。

      似乎是看出来白持盈的顾虑,阿婆哭笑不得地一跺脚,向身后指去:“你这小丫头片子,你不信沿着这旮旯街问问,我是不是这一片儿的郎中?别瞧我老婆子是个女子,就错看了人呀!”

      她这话音刚落,方才给几人指路的婶子从铺面上探出头来,向着这尼姑阿婆打招呼:“呀!明和婶子!来得正好!方才这小姑娘还找郎中呢!快带这小伙子人去瞧瞧罢,怪标致的一个人,小脸儿白的呦……”

      见街坊都这样说了,白持盈才放下些心来,一行人跟着阿婆去了她看病的地方。

      只是一到地儿,白持盈便愣住了。

      这阿婆的小屋子,竟就在她外祖家荒废的府邸旁。

      看着那从有些颓塌的墙角探出来的桃树枝,白持盈愣怔半晌才敢走近。

      她脚步很轻很轻,像是怕吓到什么似的。

      六岁那年她在一墙之隔的院角和外祖栽下一粒桃花树的种子,如今若是春天,桃花恐已经亭亭如盖矣②。

      不远处刚关上院门的阿婆慈祥地望着白持盈,她见那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桃花下,堪堪要溶入那雪景中去。

      一旁的辜筠玉静静地望着她,神色不明。

      她盘着手上一串佛珠,嘴里喃喃道:“孽缘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医馆前门槛高千丈,旧院内桃花盛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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