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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限月影皆赋眉头,无边雪色尽在梦中 ...


  •   四周忽而极静,一时只剩窗外呼呼的风声,间杂两狼啸鸦啼,嘤嘤咽咽叫人害怕。那登徒子的痛呼如钝剑穿刺长夜,惨厉非常。

      没有人上来阻止白持盈,一如方才没有人上来阻止登徒子。

      咒骂声不绝于耳,白持盈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正欲上前再补一刀,那登徒子却如回光返照般突然暴起,擎着一只胳膊便要扑到白持盈,白持盈暗道不好,将将擦身闪过,急找还击当口,却见那登徒子忽然直直向后倒去,如石柱一般轰然坠在地上,嘴里“喝喝”地吐着白沫。

      怎的回事?

      白持盈一惊,朝四周一望,却见众人还是那副拥拥攘攘的模样,只有自己捡回来的那人,此刻静静望着白持盈。白持盈看他一眼,他就朝白持盈一笑,簌簌月光落下,这人苍白的面孔似玉观音,眉间朱砂艳艳而红。

      心头猛地一颤,白持盈强逼着自个儿不去管他,抓住机会转身小跑向那供台。被欺辱的女儿此刻呆呆地还躺在朱红的供台上,瞧着也不过十三四年纪,她愣愣地望着屋顶,一双圆圆的杏眸呆而无神。

      竟是个盲女?

      狠狠在心中啐了那登徒子一口,白持盈赶忙想将那姑娘扶起,却不想被一把推开,重心不稳跌坐在了草垛上。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滚……都滚……”那瘦小的姑娘如同个鹌鹑似的缩作一团,整个人都痉挛一般发抖着。

      白持盈愣怔过一瞬,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将满手的泥土在裙子上擦干净,走到距那姑娘一臂的地方,轻声道:“妹妹?妹妹?方才那人已经被制服了,你听!能能到他粗喘气的声音吗……他真的已不能造次了。”

      见这姑娘缓缓将双臂从环绕膝盖的姿势松开,白持盈知晓这是自己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接着引着姑娘暂时放下心房:“你可冷?要不要到姐姐那儿取取暖?”她话音刚落,盲女便慢慢将头抬起,又迅速低下,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漏雨的屋角滴下许多雪水来,才缓缓点了点头。

      白持盈松了一口气。

      搀扶着盲女走过那登徒子身旁时,白持盈又侧目瞧了一眼,只见那人虽还有口气在,却实在是已神志不清、动弹不得了。

      真是奇也怪哉。

      她现下是半点儿睡意也无,周遭虎视眈眈的破庙众人,一个随时有可能发神经的病号,一个突然毙命的登徒子,怎么想怎么怪异非常。

      她看了辜筠玉一眼,辜筠玉依旧是对她温柔一笑。

      白持盈不敢细想,有些东西打着马虎也便过去了,再想也只能叫人心慌,她往周遭望了一圈儿,决定睁着眼睛等日头出来。

      盲女抽抽噎噎地伏在她身旁睡着了,一张小脸泪痕斑斑,连睡也是蜷作一团,火光将众人的面庞照亮,分明是在最清修的庙宇间,白持盈却有一种身陷罗刹殿的不妙之感。

      因着多了一个人,白持盈无处可躲,只得和另一个病号辜筠玉挨在一块儿,这人看着火堆,一把破蒲扇扇得不紧不慢,却稳稳当当固住了火焰,旺而不灼,一派仙风道骨,与破庙格格不入。

      真是座小破庙搁不下的大佛,白持盈心想。

      烟光噼里啪啦跳动,白持盈脖间掐痕又隐隐作痛,针扎似的一阵疼过一阵,她抬手欲摩挲过那掐痕,却有人先她一步抚上痛处。

      肌肤一阵清凉,一侧目,便是辜筠玉病白的指尖沾着些药膏,轻柔而细致地按着淤青。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叫月色洇湿,上下翻覆着,叫人看不清情绪。

      “不必……”白持盈来不及思索他哪儿来的药膏,刹那便心如潭石入水,一片静波惊起涟漪,她忙侧过身子要躲开,却被虚掐着下巴捞回了那人怀中。

      这人总是这样,润物细雨般侵入旁人的生活,待发觉这雨的厉害时,身边儿的花田早已被浸透。

      “姑娘可还怨我方才唐突?”

      白持盈感到耳边一阵温热。

      辜筠玉靠近她耳侧,嘴上说着抱歉,手上动作却半分不马虎,揉捏过那两侧掐痕。

      “未曾……”感受着耳边阵阵气息,白持盈心上如雀羽轻擦,赶忙趁着他松手间隙溜出这人指下,一边儿摸着自个儿酥麻仍在的脖颈,一边儿斜瞧着辜筠玉。

      破庙风声乍停,袅袅月光如薄纱覆地,寸寸略过窗棂,莹亮床边人半面眉目。

      辜筠玉抬眸,淡淡对上对面女子复杂难安的目光。

      他一笑,将拿在手中的那一小瓶药膏抛起,稳稳扔到了白持盈手中。

      “抱歉。”辜筠玉眨眼垂眸,在倾盖月光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偏正正落在白持盈眼中。“是我不好。”他看了白持盈半晌,看得直叫白持盈受不住错开目光,才重新坐稳,情绪不明地扇着火。

      兴许他真只是觉着抱歉呢,反正他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念头一起,白持盈便啐了自己一口,恼自个儿又存烂好人心思,她该着这人是个不安好心的,却又叫他瞧着有些委屈的样子蒙骗了一瞬,实在是不该。

      老伯此刻也睡下,阵响阵息的鼾声扰动静林,白持盈定下心神,收起那难得的药膏,又从包袱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打定决心不再理辜筠玉,拿出支毛笔,就着稀墨簌簌落笔。她让自己纷乱的心绪静下来,提笔记下今儿的所见所闻。

      自再睁眼起,她便每隔几日记下些东西来,从前只写自己薄命一条,如今她填上两笔,有关破落的庙宇、成堆的难民和沉默的暴行。

      在盲女那几行字下勾画上一笔重重的墨痕,白持盈瞧她像瞧零落在尘泥中的花骨朵,不禁叹了一口气。

      “还不睡?”旁边静默着看了她很久的辜筠玉忽然出声,他音调并不高,却在沉寂的破庙中格外明显。

      白持盈写东西写得心中有些难受,此刻有人和自个儿说话,先是吓了一跳,辨出是谁来才带着些询问意味转瞧他。

      辜筠玉拍拍身旁的草垛,往旁靠了靠:“夜深寒凉,姑娘若睡不着,不如一同瞧瞧月亮?”

      这一席话倒岔开了白持盈几分落寞心思,指尖着实生凉,寒意丝丝沁入肺腑,她迟疑过一瞬,恰巧摸到那人扔过来的药膏,便将薄书册放回包裹,轻轻靠往那人身边。

      左不过他再做些出格事情,自己就给他一刀,将他扔回那窄桥边!

      不想辜筠玉真做回了了君子,只靠在一旁,静静仰头望着窗外的月亮。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辜筠玉声如冷泉,悠悠地念了一句诗。

      白持盈原有些困倦,听他一开口,霎时清醒了过来。

      破庙外的月亮娆嫋地叫浓一块儿淡一块儿的轻纱似的云裹住,渐渐、渐渐散开,散成不甚清明的一团银。

      那是朔宁二十六年的冬天,她离开陈家庄,被养在京郊的别院中,未再见过别院主人。

      她身子因为试蛊并不大好,故而即便在不那么严寒的冬末,也裹着厚厚的白狐裘。

      婢女说,她是世子这么多年来,带回来的头一个女人。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

      辜世子不来这儿,来了也不见她,她每日作作诗弹弹琴,正乐得清闲。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

      姑娘刚在侍女的哀叹声中爬上墙头,挂好为亡故家人祈福的红结,眉间盈愁地吟了一句叹月诗时,身下一滑,重心不稳就要掉落下去。

      她暗道不好,心想着这下要摔个散架,闭眼之时却落到了一个檀香阵阵的怀抱中。

      那人抱住跌落的他,一身绣银流云纹的月白衣袍,轻笑答她。

      “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①。”

      自此她再也没有在寒冬受过一点点凉,从京郊别院到花萼相辉楼,凡她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和暖。

      白持盈如今也颤声回着他,在这个破庙中泪滴如珠串乍断,滚落满面。

      为什么偏偏又是这首,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人。

      她有些恍惚,呆呆看着辜筠玉的侧脸。

      辜筠玉显然没料到她忽然落泪,竟罕见地不知做何动作,只发愣着将她眼泪揩去,可那泪却大珠小珠接连滚落,愈落愈多。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看这姑娘落泪。

      白持盈却觉得这一切都坏极了,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是个没骨气的,边缓着气边拍开他的手,骂了句登徒子。

      眼前人见状反倒松了口气,他笑道:“大小姐,别哭了,我给你把这月亮蒸作馍馍吃如何?”

      什么玉兔啊婵娟啊月宫仙子的,全一时打散,只留下一盘月亮滚做一个个白馍馍,咕噜噜滑落下来。

      这个煞风景的。

      白持盈不知怎的被他一句话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反驳道:“我不是大小姐。”

      辜筠玉显然不信,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最后见她眼泪止住,心情好些了,辜筠玉才摆弄过手中枯草,闭着眼将那两句诗念完,又是一派芝兰玉树模样,与方才白馍馍之流毫不相干。

      这人总是这样。

      白持盈缓过气来,眼不见心不烦,侧过身子不看他,在一席月光下思索着怎么和辜筠玉划清界限。

      只是想着想着,一阵困意上涌,在熟悉的檀香中,白持盈睡了过去。

      *

      “我得先去寻周遭一富农家卸过酒,再盘算着进城,先别了,几位有缘再会。”老伯笑着将一车东倒西歪的酒理好,白持盈连上前搭手,此时竟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感来。

      行过一路,她看牛兄都比旁人多几分亲热。

      白持盈还惑困在伤别中,老伯却已经调转车头扯过青绳长向远处行去,只摆摆手,留下一个略佝偻却慈祥的背影。

      目送着老伯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茫茫青绿的庄稼地里,白持盈才回过神来,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她瞧向身后。

      衣衫破烂的失忆病号,衣衫破烂的可怜孤女——自个儿这满脸大粪的村姑,竟然是三人中最景况最好的一个。

      城门外宽阔的甬道上还积着厚厚的雪,想来洛阳城前不久刚落过一场白雨,积雪混着黄土,被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踩踏成硬实的厚块。

      “待会子进了洛阳城,我便将你俩一同领往官府去,也好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渐高的日头打下一片昏昏的侧影,辜筠玉睫毛轻颤,目光歇落在白持盈眉目上,并未吭声。

      几人跟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行进着,城门口的士兵一一盘查着过路人的包裹,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最跟前的妇女连连低着头道歉,却还是被那壮得如熊一般的士兵踹了一脚,踉踉跄跄地跌撞进了城中。

      几个士兵头目样子的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可惜白持盈耳力极好,只一句话也叫她听了个清楚,那话音里带着“长安”“世子”“下手”几个字,叫她心头一颤,回头去看脸色苍白、“失忆”病弱的辜筠玉。

      她想都没想,习惯使然便抓起地上的黄土泥糊在辜筠玉脸上,将将把那朱砂痣盖了个彻底。

      只是她下一步动作还未来得及继续,眼前人便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辜筠玉一双眼睛极黑、极沉,他原是面无表情的,在白持盈被捉住手后惊诧的一瞬间才忽然笑了一下。

      “姑娘似乎认识我?”

      他一脸泰然,缓缓吐出的话却带着三分凉薄之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有限月影皆赋眉头,无边雪色尽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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