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木易为春》宁不忍

1、他们都没本事让定涵小姐倾心

　　仁嘉三年，暮春四月。
　　临安城内几处供贵人们观赏的园子里落英缤纷，枝干上布满青绿色嫩芽，迎着春风徐徐晃动。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距城外约二十里的午潮山，山谷中的桃花依旧以笑春风的姿态灼灼争艳。
　　山中青石铺就的小径隐于春色中，路的尽头是一道观，古朴的门楣之上悬挂着匾额，上书“洛神宫”。观门紧闭，红墙斑驳，瓦片也因长满苔藓被染成了青绿色。
　　洛神宫原是前朝一处小观，传闻前朝倾覆后洛神公主逃至此处，更名为洛神宫。
　　如今的掌门盛元真是本朝开国名将盛琅大将军之后，早些年她陪着祖父游历南北。祖父过世后，某天突然跑到观里住下，再也没回去过。
　　院内犬吠不止，两只狸花猫窜上了墙头的青瓦，有小道姑轻声喝道“小黑，禁声！怒气伤肝，打不过就躲起来罢。”
　　观内，小道姑正在给一位白衣女子束发，她手上的动作轻柔仔细，双眼同样轻柔的望着眼前少女。少女的头发乌黑浓密，梳起太极髻一定十分饱满漂亮，不像自己，许是儿时总也吃不饱的原因，头发又黄又细，到现在都养不好。
　　再看她的皮肤通透白皙，平而直的眉毛，跟她的头发一样浓密，杏眼中的瞳仁也是又黑又亮，一管鼻子精致直挺，鼻头微翘。若不是她那粉嫩软糯的唇总似微笑的形状示人，还有那圆融纤细的下颌骨中和了眉眼的清冷，必定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心生畏惧。
　　小道姑用长长的木簪将两根飘带嵌入发间，这样就很好，有着飘逸绝尘之美，像洛神宫里真正的洛神。
　　“定涵小姐，您真好看！一定得了许多的儿郎爱慕，可惜他们都没本事让定涵小姐倾心，定涵小姐不堪烦扰，才来我们观内躲避，对吗？”
　　定涵摇摇头“这世上本有我中意的男子，不过是我不得他的心了。”说完，施然一笑。
　　小道姑不解，又一本正经的问：“那么，定涵小姐是因此才来我们观里消解愁绪吗？
　　定涵却只是笑而不语。
　　“我明白了！定涵小姐只是一时的儒慕罢了，并没有投入真心，是也不是？”
　　小道姑脸色露出恍然之色，接着摇头摆脑的掉起书袋：“掌门告诫弟子，未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未完，仙道远矣，人道难修，仙道更甚。姑娘来我们道观修行月余了，生出道心了吗？”
　　定涵两眼空空，目光没有落在实处道“大约是有些罢！”
　　静尘小道姑笃定的告诉定涵：“掌门说，静生定，定生慧，定涵小姐总有一天会悟道的。”
　　忽而，一个女声从廊后传来“悟不悟的不必强求，难得世间一遭大可不必勉强自己，洒脱肆意些。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找一个快活些的活法没有错，譬如定涵小姐在家中待的不舒服，就来我洛神宫神隐，叫他们干着急去。”
　　定涵从竹凳上起身，朝来者见礼“多谢掌门指点，这月余，我的心境开阔许多，不像从前执着了。”
　　静尘小道姑欢快的朝掌门跑去“师傅，您云游回来啦？何不走前门？”
　　元真手指敲了下静尘的头“啧…别嚷嚷！再给你几位师叔师伯嚷出来了，又给我叉出去。我这几天在山里风餐露宿的，岂是好过的？为师累了，要去睡一觉。”
　　其实元真是被赶出去的，她行事大胆，竟劝诫她年近四十的大师姐跟隔壁山头道观道长相看相看。说不定能成就一段姻缘佳话，还能多多要求些聘礼。
　　她早就向那边的小道童打听了过了，那道长入教前是个潇洒的游侠，在做游侠前是个风流不羁的贵家公子，做贵家公子时又是个特立独行，博览群书的才子。如此离经叛道的道长，和痴迷修行的道姑正好相配，年纪相配，兴趣也相配。乾坤两道双休，指不定修为大有精进，大师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再说他很是积累了一些收藏，据小道童所述，除了有有仙门秘传的《抱朴子》、《太乙金华宗旨》啦，还有精编版的《列国游记》和《武林旧事》啦，又或者是《异集记》和《博异志》手稿，更何况各类法器成列了一整个库房，琳琅满目。总之他手上的好货可是不少。
　　就算不满意，东西一到手自己就能全部拓印下来，退亲再还回去，只需忍受几天。多么好的一个建议，元真十足十的心动了，而师姐十足十的动怒了，自己被扔出了山门，在外游荡了好些天才敢回来。
　　小徒弟静尘连连点头，压低了声音“哦哦哦！师傅，我去给您打水梳洗，再悄悄去厨房拿两个馒头，您吃饱了再睡啊！”
　　元真捋了捋自己头顶的乱发，对着静尘挤眉弄眼“那崔婆子蒸的馒头，都是实心的，扎实的喇嗓子，我咽不下。”
　　叹了口气又道“再给我带盏酸梅饮来搭搭吧。”
　　说完才朝定涵摆手示意，师徒二人蹑手蹑脚的分两个方向走了。
　　院中一下又静了，定涵朝往前走了几步，推开观门，一脚迈了出去，没走几步，便是满目的桃花，春色撩人。
　　婢女阿合赶了上来，她手中拿了一把剪子，胸前抱着一只天青色刻花鹅颈瓷瓶“小姐，观子里好东西真是不少呢，这花瓶的质地多好，釉色多美呀。必定是前朝公主留下的。”
　　阿合走了两步又说“去年发生那样多的事，小姐一整年都没提起兴致来。这山内桃花开的这样好，奴婢去剪几支给小姐插瓶？”
　　阿合没等到定涵的回话，她看着定涵愣愣的望着远处的山峦，自觉刚刚失言，勾起了自家小姐的回忆。
　　她立在定涵身后，有些后悔，小姐跑到这山里躲了一个月了，不知家中情形如何了。
　　小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就是心思太密，内心总是煎熬。来这观子里也好，洛神宫的道长生性豁达，女弟子们也洒脱可爱，小姐在这抑郁之色减了不少。
　　可是都呆了一个月了，仍旧不提回去之事，大有继续留在此处的意思，该不会真的萌生了道心吧。
　　阿合心中惶惶，这可不行，小姐今年已经十七了，这么大的姑娘不说亲，不出嫁，躲在观子里，会被世人指指点点，万一再杜撰点子奇闻轶事，岂不污了小姐清誉，令家人蒙羞。
　　阿合又回忆起了去年发生的事，越想越气愤，不仅心疼自家小姐忍辱负重，更气那位瘸了眼的殿前指挥史，有眼无珠，暗暗在心里唾了一口。
　　定涵的的父亲关贺，进士出生，也是前任余杭知州，而定涵的母亲章氏出生清流世家，自小长在深闺，如珠似宝的娇养着长大的。
　　关贺与章氏成婚后，二人吟诗作赋，烹茶煮酒，同声同气，是余杭一带的佳偶典范。
　　章氏的心性里有一种未被破坏的天真，所以在庶务上有着惊人的笨拙。这是是从未经受过苦难，生活顺遂且内心善良的人才能养成的特质。
　　在定涵十五岁以前，章氏如法炮制，如同她的孩童时代一般教养自己的女儿。杭州知州关贺长女定涵，小字豫豫，仙姿玉色，琴棋书画皆通，才貌俱全，乃百家难求的高岭之花。
　　征平三年，定涵才知道征平二年春汛，新安江至钱塘江一线，三处河段堤坝险些被冲出豁口。印象中那年春季，桃花开前，春汛便来了，当年桃花宴上也是阴雨绵绵，败兴的很。余杭一带几处堤坝都是前朝修建的，老旧颓败，岌岌可危。好容易撑过了春汛，朝廷便拨下银子，修葺堤坝。
　　没想到征平三年的雨水较往年更甚，入了夏的黄梅季，淅淅沥沥的雨水先是断断续续的下了十天，后来是暴雨倾盆，七天天六夜，黑天蔽日，吞天没地的架势。
　　关贺寅时便起身去衙门，戌时方归。忙着装卸防汛的物资，封堵决口，转移灾民。衙门的兵丁，青壮年的平民百姓都抢着去救灾。
　　赵知府也带着官员们冒雨去六和塔祈福，希望这座古老的宝塔能镇住浪潮。
　　可惜，奔腾的江水来的太猛，太多，水位上涨又快，又急。滔滔江水裹挟着滚滚巨浪而来，泥沙俱下，势如破竹。当年刚修好的堤坝，终是承受不住，被冲毁了，百姓只能眼看着良田被淹没，村庄被吞噬，城内也起了严重的内涝。受灾四个县，粗算灾民达三十万甚至更多，流离失所的百姓难计其数。
　　听闻赵知府体恤民心，于雨中同灾民相对而坐，承诺已向朝廷上奏灾情，天子仁厚，赈灾的粮船不日定将抵达。知府夫人做主，带领余杭府第的官员内眷，豪绅大户捐银捐物，在城南设粥厂，施恩布德。
　　雨势将歇，关贺如常去府衙，虽然水势渐退，但工作仍旧艰巨。梅雨一过便是仲夏，洪水过境，蚊虫滋生，一边要准备苍术、艾草焚烧防疫，另一边则需要组织百姓抢种秧苗，灾后重建，以免灾民渡不过当年冬天。
　　那天，送走了关贺，章氏和定涵抱怨“梅雨时节着实难受，没一件干爽的衣裳，阴潮的贴在身上，真是不清爽。好歹雨势收住了，这两天太阳一出，地里的水汽给蒸出来，还得黏腻两天，隔两日就是夏至，往后就一日热过一日了。你瞧书房的东北角渗了水，连累那半面墙的书都濡湿了，急的我几天都睡不安稳。”
　　定涵回到“得亏母亲发现的及时，趁早给搬开了。等雨一停，咱们也拿了艾草将屋子里外都熏一遍。再就是日头好了，足足的晒几天书，只可惜要留下水渍，有了瑕疵总归不美。”
　　母女二人张罗着把书房整理出来，那些字画和书籍都要一一检查一遍，重新归置。
　　二人忙碌了一上午，刚安排好，预备午膳，章氏的陪房嬷嬷便火急火燎的赶来了，还没走近便惊慌道“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章家是诗书世家，极重视礼仪的，章氏身边的仆妇个个循规蹈矩，少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候。
　　定涵顿感不妙，急忙迎出去问“王嬷嬷，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