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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8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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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很喜欢霍斟,他有年轻人的朝气、活力,有战士的坚韧、勇毅,有将领的从容、大局。
最重要的是,他很像他。
他只希望霍斟能永远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不要像他一样,终终窝在软肋里,瘪了气,歇了幕。
霍斟回到营帐时,就见到了案上的解酒汤,问过才知道是晏醴送来的。
他双手捧起来,端详了半天,瞧着那浓重的褐色,苦味飞扑进鼻腔,终是一举饮尽了。
蜿蜒绵长的行军路总是很漫长,每日的走,每日的走,也就只有晚上休整时才能抽空做一做自己的事情。
入了春,河冰渐渐化开了来,南边高山的潺潺流水积涌而下,将北方下流的薄冰冲了个稀碎。
春日的回温一发不可收拾,春水裹挟着暖冰,夹生着流着。
日子,也一天天凑合着过着,像咀嚼夹生面粉的馒头。
行军这么多天,她却越来越怀疑那蒙面人的指示来。
南阳军一路朝北姑而去,北姑地处北地边境,与陈凉近一个幽都关之隔。与大乾周边未归顺的小国与部落也相距不远。据说那里各族混居,常年离乱,先帝时互市还对外部落和陈凉国开放,自从蔚光帝登基下旨关闭互市后,大乾和陈凉之间才褪去了那一层平静的表象,彻底拉下脸来。两国水火不容,身处边关的百姓也遭了殃。
眼见得南阳军是打定了在那里驻守个七年八载的心,她跟着南阳军能有什么机会返京?而且还是光明正大的,是作为晏醴,而不是一个逃犯的身份返京。
那个蒙面人到底是谁?哪里来的自信能操纵这么大一盘局?
可是眼下除了相信他,也没有了旁的办法。
毕竟她谁也不是,是这天下间最为卑贱的逃犯,如果没有逃,她现在应该已经充入巫咸山当个守陵的奴隶了。
等到哪位贵人不小心死了,急着葬入那座陵寝之时,她就会被塞进陶罐里,做个陶罐样的陪葬。
那是种保佑死者安息、活人安心的古法,用些不值钱的奴隶的命,在阳间陪伴贵人们,在阴间为贵人们挡灾,以此全了贵人们对死后世界的安心。
对普天下人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仅是奴隶,她还是个小女子。
世间的清规戒律告诉普天下的女子,从出生那刻,她们就是货品。
人泼出去,钱和权都收回来,如果泼出去的人没能换得盆满钵满,就是不孝不悌不恭不顺,天下人又有千千万万种法子来指她们的鼻子,唾到地底下为止。
晏醴就是个不孝不悌不恭不顺的人,甚至她是这样一个奴隶,清规戒律压在她身上,她要如何反抗?
她身上的龟背早就连带着皮肉自行割下来,可却不能不顶着这龟背走在大街上,不然,高高在上的人们会看到一个阳光下的异类,她的皮肉裸露在风里,鲜血在身上流,没有龟背。人们害怕她,畏惧她,所以要碾死她,以绝后患。
晏醴常常觉得身边的许多人,尤其在这动荡乱世里,都是背着厚厚的龟壳艰难的爬,有些不自知,有些自知而自愿,还有些把壳剥了下来,被踩死了。
所以,她有相当的自知之明,只凭她自己,连母亲的遗愿都做不到,更别提颠覆朝局、开创一个新世界。
而那个人,是有能力,也有决心的。他能使晏氏全族一夜倾覆,怎么不能让自己光明正大返京?
暖炉旁的人永远不懂得火星子溅到身上的灼烧感可以将霜冻的人燃起烈火。
那人,在晏府的狗洞里给她递纸条的人,是唯一知晓她的困境,愿意帮她的人。在晏府中时,他教她如何在府邸里立足,如何从小奴隶变成主家信任的大丫鬟,如何一步步的接近秘密的中心。
没有见过面,但他们曾在幽深的夜里无话不谈,他能将她见识到的人心剖析的根本独到。
他能洞悉风云变幻,每每都预测到轰动大事,最重要的是,他是她所见识过的最能体察底层疾苦悲恸,迫切想救民于水火中的人。
他想推翻阴暗的暴戾统治,开创一个平等的新局。
他头脑中的一切,都让处于深宅和市野里的晏醴折服喟叹。
她的那段逼仄的时光,几乎是将他的一半内化掉。他的思想和抱负,藏到了晏醴心中。
这样的一个人,她相信他。
如今,虽犯了自我怀疑的通病,却依然相信自己,同样的相信着自己心中的那个他。
总要坚信,才能前行。往前走,不回头。
这夜,整军休整,晏醴硬是熬到了后半夜,仍然坐在火炉子边上打着盹,恍然醒过来。
瞄一圈四下里都入了眠,河边再无水花四溅声,河里没有冒出头来洗澡的黑影,她才讪讪地挨近了河边,将如瀑长发散落下来,然后蹲下身,将头发浸在流淌的河水里。
行军途中,最苦的就是这一点,没法好好的洗澡。
全军只有晏醴和莫喜两个从军的女子,其他将士跳进河里洗澡扑腾时,她俩就得回避,同样的,她俩也得回避着他们休憩的时间,趁着男人们都睡了,才好到河边来洗洗头发。
她将头深深俯下,乌黑的发丝飘散在水里,冰冰凉凉的流水有节奏的击打她的发顶,头皮酥酥麻麻的,是清醒而沉醉的松快。
霎时,随着流水有节奏的拍击声,相伴的,隐约有水泡扩散开来的咕噜咕噜声。
晏醴察觉到这种异样的声音,用手拢住散在水面的长发,拧到身侧淌着水,抬起头来张望。
忽觉咕噜声更甚,在不远处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突然,水花声暴起,不远处的水面上露出个人头来。
晏醴惊在了心里,是以她没有叫,只是水花在胸中炸开。
她吓坏了,跌坐到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冒出头来的人。一时间,不由得想是人还是鬼?
她的长发散乱着垂落在肩,掩映着远山黛眉和小鹿般的黑瞳,是惯常的美人出浴的情态。
那个人缓缓走来了。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了几分,却在与人面面相觑时隔了稀薄的一层云,像笼了面纱,褶皱的地方淡,稀薄的空缺亮,总归是叫人看不分明的。
他漆发过腰,身上一袭轻纱薄衣,隐隐的透着里头诱人的皮囊。
只有如霜的月光,她看不分明他的脸,等到走进了,才瞧出来这张熟悉的俊脸。
是祁涟。
似乎每次遇见他都是出其不意,偏他自己一派的漫不经心,每次都将晏醴吓个半死。
可每当想责怪他故作疑影时,总能被他那双含水的眼眸和那张惹人怜惜的脸孔迷惑住,反倒嗔怪自己扰到了他。
晏醴放下心来,松出口气道。
“是你啊,吓死我了,还以为遇到阎罗来收我了。”
祁涟礼貌的与她保持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打趣她道。
“难不成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怕阎罗小鬼?”
晏醴反笑起来,拧着发尾的积水。
“倒是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我却是不怕鬼神的,只因人比鬼更可怕些。”
她指了指祁涟,调笑他,忽想起道:“我是来洗头发的还说的过去,倒是你,难道大半夜来泅水吗?”
祁涟身后湿搭在背上的发丝不断淌着水柱,只听得到“滴哒哒哒哒”响,像伴着奏。
他道:“你说得对。我睡不着,来温习温习囚水的感觉。”
“真是来泅水的?”晏醴问。
“不,是囚水。”
“不就是泅水,这有什么区别?不过说来,你在天京长大,并不靠河沿海,竟也会泅水吗?”
这话有破绽,她怎知道祁涟在天京长大?祁涟只是淡淡笑着不语。
初春的水是很冰冷的,晏醴习惯了在冷水里洗头,而祁涟习惯了在冰水里浸泡的感觉,冰冷的窒息感可以唤起斗志,所以,是囚水。
晏醴不解问:“这么冷,你以前也常常在冬日泅水吗?”
祁涟漫不经心的点点头。
晏醴不再追问,因她想起了霍斟对他的描述。
自从得知祁涟随军,晏醴早就向霍斟问询了关于他的消息,她一度震惊于他的真实身份。
霍斟说,祁涟是当今的四皇子,手持着陛下手牌出宫来历练的。
在大乾皇室,只有出宫历练过三年的皇子才能有储位和封王的机会,是以每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都抓住了外出历练的的跳板,寄希望于历练结束回宫就能被予以重任。
然而历练并不都那么简单。特别是对祁涟这样有名无实的皇子。
历练和历炼之间是不同的,对有权有势有背景倚靠的皇子而言,出宫历练不过是游山玩水、趁时享乐。
而对没有依仗的皇子,简单的历炼却可能会丧了命,悬崖坠亡、溺水淹死、坠马残废、饿死冻死,都有可能,又都不是真正的真相。
谁知道身处悬崖时有没有一只手推着你,溺水时有没有一只手摁着你,穷困潦倒时有没有一双眼睛看着你。
这些,又不全是真相。
因为,谁又知道是不是只有一只手,一双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