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九月,大雨连下三日。
这是离开京城的最后一个关口,鼎天阁。
茫茫雨雾,雨水沙沙,原本笔直畅通的前路,因前方山洞坍塌而堵。
芙黛捧着手上的白狐大氅朝房间走去。通往阁楼的长廊上薄幔轻晃,往来的侍女们都低垂眼眸快步走着。
芙黛本是侍奉太妃的掌事宫女,新帝登基不久,太妃偶感风寒,不治而逝。后芙黛多方打点才进了无极殿。
无极殿——中宫皇后住所。
婢女奴才们纷纷削尖脑袋要往里钻,幻想着侍奉好了皇后,在皇宫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成为人上人。
谁知众人皆传闻殿中那位恶毒阴暗的皇后凶残嗜杀,还特别喜欢能说会道的人,不论男女。
“你会说段子吗?德云社看过没……得了,这位小美女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实在是太无聊了。”
而皇后表达喜欢的方式便是将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随手把玩的人皮玩偶。
“终于做好了!做的还挺逼真的,这样之后方便你们和我一起溜走……抱歉了哈,好朋友就是得一起逃难,没有你们的段子我活不下去的。”
手段更是数不胜数,令人毛骨悚然。
“让你坐龙椅就坐,人民当家做主懂不懂?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宫人们始终无法理解,初登大宝、拯救了大靖的英雄帝王为何会力排众议立这位女魔头为皇后。
苏熙听了只是笑笑:
“当真相还在穿鞋子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世界。”
苏熙想,既然如此描述她,她要是不做点什么反倒对不起这等厉害的人设。
彼时也不妨有胆大的宫女朝芙黛投来或可怜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芙黛起初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一晚上家书急发十一封交代后事。
直到,她侍奉了皇后快一个月而依旧四肢健全甚至养了秋膘后……
芙黛走到阁楼门口,看守阁楼的侍女低声同她说:“娘娘独自在马车上,说是赏雨呢。”
“马车?”芙黛闻言微微皱眉,撑了把油伞便步履不停朝楼下马车赶去。
小侍女见状连忙跟上,“姐姐这是怎么了?”
芙黛微怒:“连着三天阴雨连绵,娘娘本就身体虚寒,路上又湿滑,怎可放心让娘娘一人出门?”
小侍女脸色涨红,“我,我可不敢……”
自苏熙封后,她身边的宫人们死了一批又一批,新来的宫人们无一敢近距离靠近苏熙。
罢了,如今娘娘从那牢笼中逃出来不足三日,这些送亲婢女本就是不得已才跟着出宫,找个时机全部遣散就是了。
苏熙施施然屈膝坐于矮马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撑着油伞。
大雨滂沱,却好似与她全然无关。
她梳着样式简单的螺髻,云鬓间却尽是金钗步摇。发间步摇与颈间璎珞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又映衬着她那一身曳铺在地的嫣红罗裙。
长裙曳地,艳丽夺目。
而她眼尾飞红,眉心点珠,凤眸半阖,似是思绪飘远,悠悠然赏雨。
“娘娘。”见苏熙披着大氅,芙黛才松了口气。
苏熙似是从眼前雨幕中惊醒,她肩膀下意识往后微缩,看见是芙黛后又将身子往微微前倾了点,妩媚又透着些英气的小脸微绷,端坐着:
“何事?”
“娘娘,您嘱咐抓的补药已经熬好了,白狐大氅也送到了,可要回阁看看?”
芙黛感受到四周涌动的风,她帮苏熙拉了拉绒被柔声问着。
苏熙闭着眼,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
“拿一件破衣服来讨好我?”
倏然睁眼,微扬目,望向芙黛的眼波如翘着钩子一般妩媚,然眼底却有着如磐石般的沉而稳,寒潭般的冷而清。
“愚不可及。”
苏熙轻快利落的下了马,撑伞大步往阁楼走去,罗裙飘扬。
芙黛听到沙沙雨声下有微弱的锁链碰撞声,垂眸跟着苏熙,自然没错过苏熙走路时脚踝隐隐约约露出的红褐色深印。
“是。”芙黛不敢多看,连忙紧随上去。
相处月余,芙黛这才知道这宫中最大的谎言和禁忌是什么。
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都是空穴来风,
真正令芙黛心惊胆颤的,是那位春风和煦言笑晏晏的帝王。
勤政殿。
雨声渐渐小了,雨水顺着飞檐一颗颗滴落下来。明黄高堂上,年轻的帝王神色不明。
晏凌薄唇微勾,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玉色扳指,声线如清谷幽兰般温柔而诡谲:
“送到了?”
“倏”的一声,一道敏捷的黑影从横梁上一跃而下,气息沉稳,伏首上前参拜:
“回禀陛下,百里加急,奴已悉数告知。”
年轻帝王闻言,漂亮的桃花眼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将扳指取下,放在烛光前细细端详,指腹不断摩挲着,缓缓启唇:
“那她可喜欢?”
如此温柔的语调,乌白一时有些怔愣,随即回过神,微微思忖,笑道:
“娘娘很欢喜。”
随后便陷入了戛然而止的沉默。
一时间,乌白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颤颤巍巍抬起头,望向那端坐高处神色莫测的帝王。
直到
哧——
一支利箭擦过乌白的脸颊,霎时留下一条血痕。
“你可知罪?”
一贯温柔和煦的嗓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晏凌抵住椅背,从龙椅上起因摔伤一瘸一拐踱步至乌白面前。
乌白一时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伏地,重重磕头:
“臣不知,望陛下明示。”
晏凌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乌白不停磕头。
直到乌白前额磕出的血迹印在了地砖上,晏凌缓缓抬脚,猛地踩住乌白的左手,
乌白一时吃痛,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身为习武之人,他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自己手骨碎裂的声音。
“不告诉你哦,自己去问问你旧主,然后把她带回来。”
少年笑得明媚。
旧主?是在讽刺他三天前还在为皇后卖命,如今转头投奔向皇帝麾下。
但他知晓现在不是疑惧的时刻,新帝本就是阴晴不定的暴君,如何在此时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恕罪!奴一路追至回青关,遍寻娘娘无果,确是未将盒子亲手交予娘娘,托娘娘身边的宫女转交娘娘的。陛下息怒,恳请…陛下…给奴一个弥补的机会。”
沉稳的气息已全然溃散,乌白紧咬牙关,似是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晏凌笑道:
“两个月,把皇后带回无极殿。”
紫色鎏金暗纹龙袍随风翻涌,皇帝伸出手将浑身微抖的乌白扶起,眼中带着和煦的笑意,拍拍乌白的肩膀。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话音刚落,少年背过身去,收拢了笑意。
幽深的黑瞳在日光照射下有些透亮,却因不聚焦而显得有些迷茫。
阿熙,你还是不肯信我吗?
鼎天阁。炉香缕缕,芬芳绕梁。
侍女在垂帐子布置里间,而外厅中,临时铺上了华丽的地衣。
地衣四角用金麒麟香炉镇住,正中央,狠厉妖后坐于榻上,酌一口清茶。
侍女青鸾持剑通报:
“乌白正在出京路上,约莫还有五日便到了,请娘娘速速修整,即刻动身。
苏熙面若冰霜,冷哼一声,并未回答。
不一会儿,芙黛从门外步入,向皇后娘娘复命:
“娘娘,那白狐大氅已烧毁了。”
苏熙一手捧茶盏,一手支下颌。
她一时怔忡,眼神逐渐迷蒙,陷入回忆:
“那件衣裳是我初次在摘星阁见他时给他的。”
“彼时新帝不过一戏子,任我搓圆揉瘪。可我千不该万不该便是给他那件衣裳,引狼入室,玉石俱焚。”
忽然,狂风乍起,“轰隆”一声惊天大雷伴随紫蓝的闪电映照在苏熙淡漠的脸上。
前世,上元节锦仙街,那晚也是这样的骇人的惊雷。
记忆里她随手解下华美昂贵的白狐大氅披在浑身血污不堪的晏凌身上。
小少年的容貌是那么具有欺骗性,那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
她以为的善缘结善果,却被他欺骗了整整四十年。
他说会帮她报仇,可他查了四十年无果,她竟也真的这样等了四十年。
等到一个父王惨死边疆,母后沦为官妓,三位哥哥更是尸骨无存的结局。
而她识人不清愚昧一世,竟与嫌疑犯或者说帮凶同床共枕、琴瑟和鸣、帝后恩爱四十载。
她怎能不恨不怨自己?
重活一世,是上天垂怜,她誓死要把这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
她要知道芙黛拼死说出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娘娘,天命靠自己来改……你命不该如此,天命合该落在你身上……”
于是模模糊糊,疑云重重,她决心将自己的生平经历细细的梳理。
她记得大婚之日,晏凌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宝座,回眸问她:
“苏苏,你可信我?”
十四岁,上元夜有大雪,苏熙与他在园中糊了红泥小火炉,学着喝宫中新供的绿螺酒。
十五岁,苏熙坐在金殿之上听了一夜群臣朝贺,他在后殿摆了一地的雕琢了三个月的莲花红烛。
十六岁,他们一同在宫中最大的海棠树上系上了一根红绸。
……
倒回初见,那年她只有十岁。一朝怜悯将他带入宫中留作侍卫。
那是春日,园中桃花将谢,紫薇初开。
她为他赐名“阿桃”。
她的心口却钝痛一片,连带着手指都颤抖起来。
传送记忆的画面实在太真实,太深刻,也确实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那声“天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越发困惑。
庆历五年,靖国灭,燕国立新帝,册前朝靖国华宝公主苏熙为后。
桃花无力抓住枝桠,在空中盘桓滚动着,同枝桠做着最后的告别,最终逶迤一地。
街道上燃起冲天大火来,只一刹的功夫,满街人潮逆流,甲胄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吞没了她的无助和泪水。
“不要走!不要走!”
——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也会有落为阶下囚的一日吗?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身着朱明衣的皇帝。
彼时年轻的公主尚且来不及悲伤,她必须收拾残局。
于是甘愿退居幕后,助他成大统。
他携她一步一步登上天坛,回首望她:“阿熙,你可信我?”
苏熙彼时只以为是他会给父王的子民们一个交代,会励精图治成为一个好皇帝,会找到谋害父皇母后的真凶,会护她一世。
毕竟这个男人是所有人都认可的好夫婿。
年仅十八的苏熙笑得温柔而坚定,她坚信他会给她一个答案:“自然……”
可后来,他为她亲手打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无极殿”,将她一生困顿于那座沾染无数无辜百姓鲜血的罪恶牢笼中。
“自然……我会亲手杀了他。”现在的苏熙,依旧笑得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