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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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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过,今年也就不剩多少日子了。
除夕的前一日,怡安低调地进了一趟宫。
宫里四处结彩,明日便是除夕,宫人们在为明日的除夕大傩做准备。除夕逐傩,岁末禳祭﹐文武百官可进宫一同观看傩戏。
今日,是怡安母亲懿庄先皇后的忌日。
单从谥号便可揣测出先皇后生前是何等尊贵高尚的女子,叫人想将所有溢美之词都放在她身上。
懿庄先皇后生前居住的瑶华殿被先帝下令一切保留着先皇后生前的模样。
冬日的天灰蒙蒙的,怡安站在瑶华殿前。
佳节将至,她不好一身缟素。于是她今日穿水蓝绸罗衣,披雪色大氅,梳着清爽整齐的发髻、精简钗环,簪了两朵白梨绢花。
怡安抬首望了望这座荣华却清冷的宫殿。
除了每年祭礼,她很少来此。
“殿下,东西都备下了,跟老奴进去吧。”俞嬷嬷道。
怡安点点头。
瑶华殿里常年点着长明灯,这里供奉着先皇后的牌位。
漆黑肃穆的牌位上有懿庄先皇后的名讳,百里潇云。
怡安净手焚香,于牌位前磕头、敬香,又拿了一卷经文诵读。
她挽着衣袖,素手拨页,经文中满纸的生死轮回、涅槃寂静,是佛家的一贯说辞。
怡安跪得笔直,低眉敛目地诵读经书上的文字。白烛无声静燃,殿内只余怡安的诵经声。
不多时,俞嬷嬷过来扶起怡安,“这里没有旁人,殿下起来吧。天冷,易叫寒气侵体,久跪恐伤了膝盖。”
“娘娘生前一贯不信这个,瞧咱们偌大的瑶华殿连座佛龛也没有。”俞嬷嬷拿过怡安手里的佛经道,“她若在天上瞧见您大冷天跪在这读经,不知要多心疼呢。”
怡安忍不住笑了笑,“哪那么娇贵,读了才不足一柱香呢。”
“若世上真有神佛,依娘娘生前的功德,无需经文,她到天上就是做菩萨去的。”俞嬷嬷道。
怡安顺着俞嬷嬷的力道起身,她道:“嬷嬷说的极是。只是我这做女儿的,不知如何聊表孝心,便只好学旁人的做法,倒是落了俗套。”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什么都不用做,娘娘在天上看着您安康喜乐便会高兴了。”
先皇后去世时,怡安尚在襁褓。每每思及母亲,怡安也只能通过寥寥几张她生前留下的画像追忆。不过先帝常说,那些画像对先皇后神韵的描摹不足三分。
怡安垂下眸,低声呢喃,“我什么都不必做,她便会为我高兴吗?”
常言道,父母之爱,不计贤愚,不问得失。只是这一点在皇室却显得有些天方夜谭。
莫说皇室,单是子嗣众多的高门贵族,父母长辈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唯有最贤明出众的孩子能得到最多的偏宠。
哪怕先帝生前疼宠怡安,怡安也不敢断定,倘若她生得资质平庸、笨嘴拙舌,还能否得到先帝的倚重。
“旁人如何老奴不知。但娘娘她一定是无条件爱您的。”俞嬷嬷握紧怡安的手,“她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
怡安神色恍惚一瞬,然后望向俞嬷嬷。
只听俞嬷嬷用苍老的声音感叹道:“娘娘胸中千秋非寻常人可比,她生来忧家忧国忧民、多忧多思多虑,操劳了半生。”
“有时老奴也在想,她走得那样早,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昔年世道倾颓,藩王割据,苍生倒悬。先皇后虽为世家女,却怜百姓苦。她与先帝相知相恋,彼时的先帝不过一介茶农出身,在她的辅佐之下一步步成了平乱世、定天下的帝王,她耗费了多少心力,可以想见。
殚精竭虑、慧极必伤,这才落得短命之身。
“娘娘逝世前自认无愧于苍生、无愧于君父,唯独对不能亲自扶养您长大耿耿于怀,至死仍觉亏欠您良多。”俞嬷嬷缓缓道。
怡安听完,静默良久,轻声道:“她怎么会亏欠我呢?我的容貌、才智、习性皆承袭于她。”
血缘奇妙,母亲不必亲自来爱她,母亲的那些金玉美质早已流畅在她的血液中。
怡安在瑶华殿吃了一顿俞嬷嬷亲手做的透花糍,约莫黄昏时分,这才想着出宫。
只是刚至殿门,便见赵容身边的大太监何庆守在此处。
他迎上前,媚笑道:“老奴问殿下安,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怡安颔首,“知道了。”
正极殿里烧的是上品的红箩炭,炭火燃烧后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气息,与殿内熏炉中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
怡安于殿前行礼,“问陛下圣安,隆冬时节、佳节将近,愿陛下龙体康泰。”
“皇姐来了。”赵容放下奏折,抬手赐座。
怡安刚坐下,太监便奉上热茶。
赵容拿起边上的琥珀蜜蜡念珠手里把玩,“今日是懿庄先皇后的祭日,依礼朕也应当去上柱香以表追思,只是被这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绊住了脚,没来得及过去。”
“孝之道,莫大于孝心,古来孝道论心不论迹,陛下有此孝心已是足矣。”怡安端起茶盏,轻轻掀开杯盖,白气升腾,“况且陛下勤于政务,乃万民之幸。”
“皇姐贯会替朕开脱。”赵容笑道,“朕这个时候把你叫来,耽搁了你回府用膳,不若稍后留在宫里一起用吧。”
“陛下言重了,我清闲之身,何谈耽搁?加之方才在瑶华殿用了一份俞嬷嬷做的透花糍,眼下并不饿。”怡安手中的热茶香气悠远,实乃上品,她垂眸浅啜。
“哦,朕记得从前朕去从月阁时,也曾讨上几块尝,那位嬷嬷的手艺确实令人难以忘怀。”赵容拍掌。
怡安道:“嬷嬷若知,她的手艺能得陛下记挂,定是喜不自胜。”
“透花糍是皇姐喜爱之物,只是这糯米所做的东西难以克化,皇姐不可贪食。”
怡安微微一笑,“陛下教训得是。”
“怎么能说是教训呢,这是朕这做弟弟的对皇姐的关心。”说着,赵容从位置上站起来。
他盘着念珠,绕过案台,行至殿中央,“朕今日唤你来,是有事与你商议。”
怡安将茶盏放下,也跟着站了起来,“陛下请讲。”
赵容转过身,面对怡安,“你与陆卿的婚期,朕替你们择定了,就在年后的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是难得的黄道吉日。”
怡安脸上的神色凝滞一瞬,她以为至少能等到开春后再行婚期,怡安垂眸,“一月二十一距今不足一月,是否太过仓促了些?礼器、婚服……皆需赶制。若是婚事筹备得不合礼制,恐言官口诛笔伐。”
当年她与裴仲雅的婚事便是筹备了足足七个月之久。
赵容则道:“大局面前,礼制又算什么?”
“那群礼官向来喜欢鸡蛋里挑骨头,今日弹劾这处违制、明日责怪那处逾矩,不必管他们。”
赵容缓缓踱步,“陆策宣乃地方藩王之子,若因婚事长期滞留京中,与京中近臣勾结,那才是大事。”
他望向怡安,“大局面前,只好委屈皇姐了。婚礼虽一切从简,但该有的体面,朕会尽力成全。”
怡安默默听完,欠身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怡安自当从命。”
赵容笑了笑,“朕就知道,皇姐是最识大体之人。”
说罢,他走上前,抬手放在怡安的肩上,放低了声量,言语恳切道:“自父皇走后,皇姐的至亲之人便只剩下朕。底下就算还有其他姊妹,在朕心中,也只认皇姐这一个姐姐。”
“朕虽即帝位,却也知自身才略平平。然虽无封狼居胥之能,朕也愿做守成之君,守住父皇打下的赵氏江山。”
赵容放在怡安肩上的手微微施力,“如今虽海晏河清、外患已平,但内忧不得不防。那夜朕所托之事,还需皇姐相助。”
怡安抬眸,对上赵容闪烁着热切光芒的双眼。
她的思绪回到赐婚圣旨刚下那日,她连夜进宫,请赵容收回成命,遭赵容驳回。
那夜,赵容也是这般言辞恳切地与她谈及姐弟情分、帝王难处。
最后,除了与陆策宣完婚,赵容还给了她两个任务。
一是嫁给陆策宣后,做好“妒妇”,将人看紧。
二则是……趁机除掉陆策宣的独子陆析雨。
怡安将复杂的情绪藏在眼底,她道:“我心中有疑问。”
“皇姐请说。”赵容收回手。
“陛下处处提防陆将军,无非是怕他拥兵自重,生出反心。”怡安道,“只是如今观他行事并无不妥,对陛下旨意也从无异议,仍是一颗拳拳忠君之心。”
“但若贸然对他无辜的儿子出手,难保他不因此生恨。”怡安轻声道,“这岂非……给了他造反的理由。”
赵容手里的念珠被他盘得作响,他道:“如今的陆策宣虽仍是一副忠君做派,但我泷朝大半数兵力皆在他手里,他一年生不出反心,难保十年、二十年仍能初心不改。”
“朕要做的,便是将他的反心彻底扼杀。”赵容道,“若能断了他的子嗣、叫他陆家无后,他再想要反便要思忖。”
“纵使他造反成功,所做的一切最终不过落得为他人做嫁衣,百年后史书会将他打成狼子野心、窃权篡位的小人!”赵容说着语速渐渐加快,脸上升腾起绯红之色,“他若不反,凭他的功绩,青史尚有他一席之地。”
怡安低敛眉目,始终神色平静。
赵容似是察觉失态,他理了理衣摆,轻笑一声,“说起来,他的父亲定远王当年不也正是因为丧妻丧子,这才收起了所有不臣之心,甘愿归顺先帝吗?”
“当年陆策宣尚在襁褓中便意外被丢失,流落在外二十多年,保不齐其中也有父皇的手笔。”
怡安缄默,三十多年前的事,先帝都已经化作白骨黄土,孰是孰非、真相究竟如何?他们不得而知。
赵容抬起下颌对怡安道:“朕知皇姐一贯心慈。那陆氏小儿虽然无辜,只是为了我赵氏江山,还请皇姐务必狠下心肠。”
怡安闭目片刻,深深作揖,“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