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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起(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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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
永嘉款款走下马车,无视沈度殷勤的嘴脸,昂首走进了酒楼。沈度也似习以为常似的,面无异色两眼弯弯地跟上眼前那人。
“不知殿下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沈度跟在永嘉身后,抬步跨上楼梯,含笑开口道。
永嘉却未即答,走进厢房坐下后才悠悠出声:“上次的事,本宫还未谢你。”
沈度眉梢一挑。若她是真是为了道谢而来,怎可能时隔数月才姗姗来迟。不过他笑意未减:“未能帮到殿下,草民不敢居功。”
提起此事,想起和贞,永嘉的眼神一黯。只一瞬间犹如错觉般,她脸色便恢复正常:“众人皆言如意楼消息灵通,原是玩的不过是暗中偷听这种把戏。”
沈度哂笑,轻轻摇头,上前拎起茶壶给永嘉斟茶,道:“不全是。”
永嘉接过茶盏,浅尝一口,赞了声“好茶”,又轻轻将茶盏放下,抬眸盯着沈度:“请问沈掌柜为何会帮我?”
沈度坐在永嘉身旁,眼睛流转着柔和:“草民第一次见殿下时便说过,如意楼是想助殿下一臂之力的。”
永嘉闻言蹙起秀眉,质疑地扫视着他的脸:“我不明白,沈掌柜。”
不说如意楼目的如何,按沈度的身世来说,他绝对不可能帮自己。
沈度垂下眼眸,语气很轻:“殿下,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吗?”
“可是于我而言,”永嘉声音淡漠,“你们是。”
沈度哑然失笑。他就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性子犟得很:“殿下今日来,怕不只是为了划分我们的立场吧?”
永嘉微微坐直,神情带着些认真:“别掺和我与镇国公府之事。”
沈度一时未言,沉吟片刻才出声:“其实,殿下才是应该退出之人。”
此间争斗本可与她无关,只要她……乖乖待在镇国公府,无论谁赢她都可以笑到最后。
永嘉自然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她眼神渐渐覆上寒霜,冷笑一声:“今日我确不该来。”明知是多此一举,非要妄想能劝他一劝。
沈度未似往常般顺着她。他只专注地看着她,眼睛雾蒙蒙的:“而后殿下又该如何呢?如以前般,让草民逢数般叵测之事吗?”
这是何话?永嘉闻言眉头轻蹙:“我不过行我该行之事。况送信一事后,我未再让人跟着你。”
此话一落,却见沈度的神色一变,目光透过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是沉浸在回忆的漩涡之中: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永嘉。”
轻描淡写,避重就轻的一句,完全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你说什么?”永嘉懵住。
“我很早就见过你。”沈度的眼睛渐渐聚光,仍带怅惘,“在渭河边。”
见永嘉苦思冥想一番仍是毫无头绪,沈度嘴角轻扯,浮现“果然如此”的笑容,再度开口:“当时有名船妓跑下了船,打手追着她,她一不小心,撞在了你的身上。”
旧时的画面袭来,永嘉立时忆起:“当时你也在?”
看到沈度点头,但她对他仍无任何印象,只对那名女子有所记忆,“我记得她好像叫……丽娘?”语气一顿,自语道,“不知她在教坊司过得好不好。”
船妓撞上了最受宠爱的天子幼女,髻年的公主没有如身边侍从般斥责她,反而为她出头,将她安置去了只卖艺的教坊司中。
“她死了。”沈度轻轻开口,这几个字缥缈得似是永嘉的错觉。
永嘉被这消息震惊得身子一僵,而后脑中似有思绪闪过,快得她抓不住,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浮起:
“怎么死的?”话说得极慢。
沈度神色莫名悲悯地看着她:“自杀。”
“你怎么知道?”永嘉已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但她仍然执拗地开口。
“这些年来,我一直与她联系。”
“为什么自杀?”
沈度却没有答。
永嘉看着他眼中的同情与痛心,继续追问:“她什么时候死的?”
沈度闭了闭眼:“回去吧,殿下。”
“她什么时候死的?”
沈度轻轻叹了口气:“西北大军班师回朝的那天夜里。”
在那天夜里,教坊司只死了一个人。
永嘉满目皆是无法接受的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去刺杀自己的父皇?“难道她恨我?”
“她怎么会恨你呢?她一直很惦念你。”沈度语气十分的温柔。
虽然将丽娘拉出泥潭对于永嘉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此事转瞬就被永嘉抛诸脑后,但是,永嘉就是曾照亮她短暂生命的不灭萤火。
“那么,就是你逼她去刺杀父皇的。”永嘉双眼微微眯起,声音变冷。
沈度未置可否:“你可以怪我。”
他只静静地看着永嘉。依永嘉的心思,怎能想不明白?她不过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永嘉觉得心头如有针刺,细密地疼。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与当年之事有关,哪怕自己随手救的一人。
其实现在细想一番,罪臣之女沦为船妓,再是正常不过,可年幼的自己怎会多作他想。
良久,永嘉再度开口:“当晚,你派她去做何事?”
沈度避而不答,只道:“能再去看你一眼,她很开心。”
永嘉除非去不可的筵席,并不经常出现;即使出现,教坊司也不一定是安排丽娘献舞。当晚,便是丽娘替了别人的位置。
永嘉垂下眼眸,下颌似在微微颤抖:“我竟然没有认出她。”
“她死时的模样,不好看吧。”沈度道。毕竟是咬破毒牙自杀,脸上立即便会青紫浮肿。
永嘉的心很乱,脑子也很乱。她略显痛苦地闭着眼睛,半响才睁开:
“我走了。”说着便站起身来。
她不想在一外人,甚至可以称作敌人的面前,显露丝毫脆弱的情绪。
稍稍迈出一步,却听沈度再度出声:“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好吗?人命,是很重的。”
可是永嘉仍然不懂。
“既然怕流血牺牲,为什么不是你们放手?”她固执地反问道。
“我们不能,永嘉。”
“那我也不能。”
话音未落,永嘉便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
沈度无力地半撑着头,人似处于煎熬的境地之中。
***
永嘉甫一回到公主府中,便见府令匆匆地迎上前来:“殿下,户部尚书府林小姐在花厅中候着殿下。”
永嘉皱了皱眉:“怎不派人来报。”
府令立即回道:“林小姐方过来。她似有急事,属下正要出府禀告殿下。”
“嗯,知道了。”
永嘉说着便移步朝花厅走去。
她将将跨过门槛,却见林雪霁并未坐着等候,而是焦急地在厅中踱步。
林雪霁看到永嘉回来,便步履明显加快地走到她面前:“永嘉,出事了。”
“怎么了?”
林雪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张的情绪:“裴勤那边,大事不好。”
永嘉闻言面色立即变为严肃:“又发生何事?”
永嘉说“又”,是因之前已有消息传来,桂州戍兵似怕被困死于徐州城内,于是私下打造甲兵贺帜,重新武装起来,现早已进入淮南,不日便要返还徐州。
而朝廷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其一举歼灭,屡令裴勤抚慰戍兵,以免生疑。淮南节度使也因未收到诛讨的消息,为使戍兵顺利返乡,不曾为难其分毫。
“戍兵之首庞巡,一路召集了散落在乡间的士兵,藏于船中,众至千人。”林雪霁声音发紧。
永嘉双眼圆睁,脑中一瞬空白,片刻后,她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想聚兵攻至徐州。”
“我父亲也是如此猜测。他方收到急讯入宫了,走前让我来找你。”林雪霁急声道。
永嘉的声音也十分沉重:“河淮两道边界处可无重兵把守。”
“是啊,如果一路攻来,裴勤……”林雪霁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为自己的想象担忧不已。
永嘉语带安抚:“裴行之所带士兵,足以保他回京。”
“可是他是不会回京的!”林雪霁忽然激动起来,升高的语调炸响在永嘉的耳边。
林雪霁见永嘉出乎意料地怔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立即出声解释:“永嘉,是我太急了。”
永嘉缓过神来,嘴边一扯:“无碍的。”
她对裴勤的认识,也知其绝不会让士兵为自己殿后,反而会令士兵进讨叛军。
永嘉垂眸思虑片刻,又道:“你别担心。我今日便带兵南下。”
林雪霁神情更为担忧:“可太危险了,永嘉。”
“可是我不去,也无其余兵力可援裴勤了。不然,林尚书也不会让你来找我,”永嘉注视着林雪霁的眼睛,“你也不会来找我。”
林雪霁闻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永嘉,呐呐出声:“永嘉……”话到嘴边,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永嘉笑了笑,向前一步:“我晓得你也真的担心我。我与你们一同长大,今日如若是你,我一样会带兵前往。”
泪珠凝聚在林雪霁的眼中。她低下了头颅,有水渍在石砖上散开。
她不敢看永嘉,即使永嘉绝无他意。她确实是因父亲点明,若不想裴勤出事,只能即刻告知永嘉,永嘉必会出手相救。
可是她也不想永嘉出事。她慌乱间来到公主府,听到永嘉说要带兵南下之后,她在那一瞬间真的担心不已:
“别去……永嘉,别去。”
永嘉听着林雪霁泣不成声的话语,伸出柔荑抚了抚她的肩膀:“别怕。别说我所带兵士甚众,即便出事,他们也不敢杀我。”活着的公主,对于叛军更为有用。
林雪霁双手捂着脸庞:“陛下与太子不会同意的。”
“所以,要趁他们知晓前便出发。你知道,他们不会怪罪我的。”
林雪霁怎会不知。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劝说,只不停地摇着头。
永嘉轻轻歪头凝视着眼前这位青梅。
其实她与林雪霁相处的时日更久。林家与她的母后是姻亲,林雪霁从她出生之日起,就被定下为她的伴读。裴勤,不过是她二人冬日游园时,捧着满怀的白梅忽然出现的毛头小子。
然后,裴勤在永嘉惊讶的神情中,把满怀的白梅塞进了她的怀里:“永嘉公主,这是我为你摘的花。”
他的声音很轻,手很冷,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面有期待:“你,喜欢吗?”
永嘉早已忘了她当时的回答,大概是回的“喜欢”吧,记得那日的裴勤似是笑得极为欢愉。
她也忘了是何时发现林雪霁心悦裴勤。大概是每日在沉闷的书案间叹气埋怨时,林雪霁总似不经意地问她,裴勤今日是否会来找她。
记忆回笼,永嘉淡淡出声:“至少,我们有一人要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