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月亮》金河秋

1、末与始

　　杨又晴没想到这个孩子那么像他。
　　她在病床上躺了五天，孩子在保温箱里躺了一个月。
　　在这比预期见面迟来的一个月里，杨又晴的第一反应是庆幸，然后是怀疑。她并没有那么期待，这像是两个陌生人的见面。本身对人际关系就敏感的她，现在回想起这个孩子，那段关系，就觉得不可思议。
　　一切就是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现在，只有她自己，这个刚出生的小男婴，以及同省相距几百公里却对此事毫不知情的父母了。
　　她怀抱着这个婴儿，真的体会到初为人母的喜悦了吗？这不是一个备受众人期待所降生的孩子，甚至与这个孩子血脉相连的另一方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杨又晴也在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了吗？
　　在这座雨城里，连绵阴雨已经淅淅沥沥一个多月了。当七个月前杨又晴隐瞒所有人来到这里，站在被各种牛皮癣般花花绿绿的广告铺满的小南墙前，打通了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A4白纸黑字印出来的租房联系电话，她似乎，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待产女性。
　　“你老公呢？”房东是个热心肠的退休阿姨，一头黄色小卷发，经典的大姨造型。这套待租房子原本是给她女儿准备的，后来女儿出国工作用不上了，房子便挂出来出租。尽管房子户型不大，但地段清净，周围配套设施也全面。阿姨租房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着找个能爱护这套房子的租客，因此还是要摸摸底。
　　“老公在海上呢，开轮船的。”杨又晴拉家常似的张嘴就来。
　　12岁的杨又晴如果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绝对不敢相信二十年后的自己说谎话是张口就来，22岁的杨又晴也不敢相信。但这可是32岁，经历了好多自己都不敢想的波折后的杨又晴了，她现在的最高宗旨就是一切方便就好，可不想解释那么多。
　　杨又晴喜欢这座雨城，且叫Q城吧。初中地理课本上就介绍过这里，全年多雨湿润。
　　在读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自己来过这里旅游，满眼绿色尽收眼底，青石、青砖、青苔，和湛蓝的天空，澄澈的溪流拼成了一幅极具生命力的自然画卷。空气里迷蒙的雾气几乎凝结成水滴，和街巷间饭点时升腾起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鲜甜的气味把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
　　杨又晴期待着长大后一定找机会来这定居。现在，梦想实现了。
　　虽然名字带个“晴”，但这是父母寄予的意义，杨又晴本人更喜欢雨。
　　小时候睡到半夜，听到打雷声了，一定立刻从床上起身，裹着被子坐到窗户前，贴着纱窗，满是欣喜地张望着窗外，等待着雨丝或轻柔或剧烈地划过她的脸。直到雨渐弱，或者实在太困了，便带着纱窗印上的新鲜的小方格子纹，沉沉睡去，做一个清新香甜的梦。
　　没想到，来到Q城这个愿望在她慌乱的32岁这年实现了。
　　她看着怀里熟睡的小男婴，又熟悉又陌生，要怎么叫他呢，笨笨吧！杨小笨！杨又晴自己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下一秒就僵硬地呆住了，空气凝结，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取个小孩的名字也会下意识地想到他。当年杨又晴曾对那个男人说过，“我喜欢你叫我笨蛋”。
　　杨又晴，在来到Q城之前，把自己目前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留在了A市。
　　A市这座不夜城里，住着最贫穷和最富裕的人，街道上挤满了西装革履步履不停的人，高跟鞋踩在地上噔噔的声音比鸟叫更常见。那里，晴朗的白天，总是走在阴影里，目之所及满是高楼，玻璃外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使人睁不开眼，抬不起头。
　　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决定。高考填志愿时，杨又晴一心想着出省，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体验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天真的小孩，殊不知从县城走到大城市，物理上的距离是最轻易消除的。
　　在这个出国镀金都已经不再流行的时代，杨又晴考到A城的大学还是让住在小县城的杨家上上下下高兴了一把。在开学报道前的聚餐上，亲戚们都说，又晴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咯。虽然这些亲戚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他们都带着玩笑又好似当真地觉得，大城市就是一块吸引有能力的人的吸金石。 可是，去大城市一圈不一定会镀上大城市的金，也有可能被它扒了一层皮。
　　杨又晴的妈妈，县重点初中的骨干教师，只是拍了拍杨又晴的肩，“别骄傲，学校在A城，但不是A城最好的学校，以后好好努力，争取读个更好的研究生啊！妈妈相信你的。”
　　杨又晴抿着嘴，点点头。在这个传统的大家庭里，没有哪个小孩会反抗家长，更不敢反抗当老师的家长。一切都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多么模范的一大家子啊。
　　上午9点出发坐高铁，8个小时到站，再是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晚上七点左右，到达学校。这样一趟行程，杨又晴一年走四次，走了四年。
　　杨又晴在学生生涯最后一次回到家里时，作为特级教师的母亲说：“杨又晴，你书也没得读了，工作也不找。你这个本科学历，你在A城能干什么，你去商场卖衣服，人家都要问你英语好不好！你去干销售？你这脸皮子能拉得下来吗！你这德行，你去捡废品都没人老头老太太抢得快！”
　　许德华，这位特级教师，取下暗蓝边扁方形眼镜，猩红的眼睛瞪着站在电视柜前垂着头的女儿，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表情：“我教过那么多届学生，有的人家里穷得都交不了学费了，都读上了清华北大！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教你怎么就教成这样了呢？你是我的女儿啊，真让我失望。”
　　杨又晴听这套词听了十多年，她就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