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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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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旭跟随李谨之多年,自然通晓主子心思。
前年,李谨之专门在宫内建了和定都王府一模一样的庭院,开芙蕖,秦子旭便知道他后悔了。
陛下一改从前,礼佛修道,让皇家寺庙的高僧们陆续进宫讲经祈福。皇家寺庙,自然也包括法明寺,那些尼姑们也被安排进宫,宣讲佛经。
里面的这位,也一同被接进来了。
白泠进宫前夕,陛下专门命内侍搜寻几只幼犬,让小公主挑选。
小公主犹豫不决,半晌才从小毛球中挑出一只。
“父皇,它们好可爱啊。我都喜欢,能不能都留下?”
李谨之抱着公主,意味深长道:“自然可以。不过现在你要先选一只,父皇有用。”
今日,打更人敲了二更,陛下才不急不慢地出来,从南苑绕路而行。
陛下望着脚边呜呜作响的狗崽,别有深意地说道:“子旭,你可得把这狗给看好了。”
秦子旭点头,牵着狗链的手悄悄松开。
他本以为一切进展顺利,陛下今夜甚至可以在南苑过夜,谁知他进去不过几刻便狼狈地出来了。
他跪在地上,心中暗暗叹息,这件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果然,皇帝的声音响起:“从今日起,你就不要在乾清宫当差了,罚你到南苑当值。”
秦子旭连忙应下:“臣遵旨。”
李谨之冷哼一声:“若不是因为这个畜生,朕才不会来此地,再也不要让它进这里。”
说罢,他径直走了出去,心中却回味着方才与般若相见的时刻。
五六年未见,她瘦削了。方才她梦魇时,惨白的脸沾满了泪水,脸庞瘦得可怕。薄衣下,后背骨骼分明,腰身尤是。
思及美人腰身,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多少年,自己没有抱过她了。
可抱起来的身体如此骨感,几乎能感知她腰身根根细骨,没有一丝柔软的肉感。
那衣物松松垮垮的,无法遮挡她零落的身材线条,让人心生无限怜悯与痛楚。
“秦子旭,”李谨之缓缓开口,“把她身边的几个宫婢请来,朕要问问她这几年的情况。”
秦子旭应下,命人去请了来。
另一边,屋内的白泠再也睡不着了。
她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把秦子旭留在自己身边。
心中复杂,心绪万千。
方才李谨之在时,她尚有几分气力强撑着,等他一走,白泠便觉得浑身无力,脸颊滚烫,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
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仿佛用尽了几天的气力,浑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痛。
看来又要发烧了。这么些年,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年冬日都要病一场,开春才能缓慢恢复过来。
冬天愈发难熬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几个寒冬。
和往日一样,白泠并没有叫侍女进来,而是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熬到了天亮。
侍女见白泠迟迟没有起床的动静,便轻声推门,看到白泠烧得脸颊发红,嘴唇发白,恹恹模样。
见到白泠烧得神志不清,阿箐急忙出去,赶去了太医署。
秦子旭看到,问道:“白姑娘这是怎么了?”
自从昨夜被罚后,他就一直留在这边,守着南苑。
按陛下安排,秦子旭每日都要将白泠的近况汇报给他。
阿箐语气焦急:“姑娘发烧了,神志有些不清。”
秦子旭眉头皱起,忙摘下腰间的牌子,说道:“你拿着这块牌子,快去太医署。”
阿箐握着牌子,点点头,忙不迭地向外小跑去。
阿箐虽然在宫内的时间不久,但她对这位秦将军早有耳闻,听闻他这么多年都伴在陛下左右,当年一路从南疆杀回了京城。
自从昨日他被陛下留在这里,阿箐便知晓,屋子里的这位姑娘定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拿着秦将军的令牌,肯定请来御医。
秦子旭命几个小侍女进去照顾白泠,自己则是一路到了南书房。
李谨之正批阅奏章,听到秦子旭求见,笔锋顿了顿,说道:“让他进来。”
“陛下,”秦子旭走进殿内,说道:“白姑娘自从昨夜便开始发烧。”
李谨之笔锋一顿,说道:“现在如何了?”
秦子旭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看到陛下匆忙离开的背影。
李谨之到南苑时,御医们已在里面号脉问诊了。
他在门外犹豫片刻,昨夜般若才拒绝过自己,今日又要如何面对她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自己的重话,惹她心神不宁,思及故人,才又生病。
他心中默默思索,终究抵挡不住内心焦虑,走了进去。
太医院为首的几位御医正在里面商议病情,看到李谨之后,几位连忙行礼,他们的神情竟有几分惶恐之意。
李谨之神态一如往日威严平静,袖中手指却微微颤抖:“她现在如何了?”
太医院掌院章御医连忙回到:“姑娘身体温煦不足,寒气入体,有些发烧。臣等已经拟好方子,待煎好,让姑娘服用下即可。”
章太医不断回忆着方才把脉时的场景,心中惴惴不安。
这女子脉象虚浮,不是长寿之像了。看起来,她倒像是病侵多年,药石只能治其表面,难医根本了。
李谨之听后,继续问道:“她多年前生过重病,现在修养得如何了?”
几位太医许久不敢回话。他们方才逐一把脉,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却不知如何开口。
后宫中,皇贵妃身子最弱,本就是泡在药罐里吊着的人。每每给她把脉,太医们都连连叹息。而现在看来,宫里面又多了一位身子孱弱的女子。
更何况,她的脉象和皇贵妃完全不同。皇贵妃是天生病弱,缠绵病榻。而白泠更像是常年郁结于心,多年不曾调理好,埋下病根。
“怎么,无人应答朕?”
章太医只得回答道:“姑娘脉象虚浮,看似多年亏空,不曾调理过,比常人更加虚弱,现在只能慢慢修养。”
“多久能让她身体康健如常人?”
他想,不如让她在宫中调养个三五年,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将般若留在身边,也让娇娇有母亲依靠。
“老朽无能,医术不精,姑娘病入肌理,臣难治根本。”
李谨之眼底冰冷,目光如锐剑横扫太医:“你治不好她?”
章太医深深行礼道:“臣竭尽所能,可保十年无虞。”
李谨之呼吸一顿,身体僵直,强撑着力气转过身去。他只觉得胸口发闷,直到透不过气,就像一次又一次重锤毫不留情地敲打着自己。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
人生二十多年,他为了活下来,杀过人,说过谎,踏着骨肉至亲与仇人的血,走上皇位。冥冥之中,因果循环,老天爷降罪于他心爱的人。
这六年来,他没有一分不在后悔,他把挚爱逼上了绝路,亲手将她推上不归之路,众叛亲离。
他本以为人生很长,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六年可以共度,可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只有这么短的日子了。
她的人生还有多少光阴呢。
李谨之摆了摆手,让太医们退下了。真正的罪人哪里是这些太医们呢,分明是他自己。
是他留下她孤身一人在掖幽庭,是他下令诛杀陇南王氏一族,他才是真正的罪人。
一旁的内廷总管连忙说道:“陛下莫要忧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长伴陛下左右的。”
另一侧,秦子旭带了寺庙中的几个尼姑和婢女。
这些年,般若一心礼佛,青灯古佛相伴。
当初她不愿见任何人,连着几日高烧不退,醒来后滴水不进,一心求死。李谨之只想让她活下去,答应了她的所有请求,将她送往法明寺。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多少次前往法明寺祈福,盼着能够见她一眼,都被她回绝了,连他派往寺庙的心腹都被她一一打发走。
每当想起过去的事情,愧疚的情绪便像一股涌上心头的洪流,让他难以控制,难以摆脱。他的手指在袖中蜷缩,微微颤抖,无法抑制内心的苦楚。
分离六年,他对般若的生活知之甚少,只能从暗探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她的日常。却没想到,昨日一见,她已憔悴至此,比分离之时更加病态,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看着眼前跪拜的众人,李谨之缓缓开口:“这些年,白姑娘在寺庙过得如何?”
为首的宫女跪在前,声音颤抖:“姑娘每年冬日都要病一场,到开春才能好。”
“年年都要病一场,”李谨之细细咀嚼这几个字,面露怒色,大声呵斥道,“为何从未向朕报过此事?”
他的声音低沉,眼睛透露出的冷冽几乎要化作实质,透露出危险韵味,在殿内涌动着惊人杀意。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
宫婢扑通一声,跪拜在大理石砖上,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姑娘常年孤身一人,闭门不出。就连病着,都不让任何人知晓,往往是开春病好后,我们才能推测一二。”
即使重病,也要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让旁人知道,那便是不愿就医,不愿用药。
那便是,等死了。
李谨之缓缓闭上眼睛,如鲠在喉,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心也瞬间凉透。想到昨夜一面,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她骨瘦如柴,一脸病态,不见昔日万分之一的神彩。
他心如刀绞,苦涩开口:“可还有什么?”
站在下面的一个小宫婢神态紧张,欲言又止,几次想说些什么,又胆怯止住。她是第一次进宫,方才感受到李谨之的滔天怒气,一时不敢开口。
秦子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早地就注意到这宫婢的神态,说道:“隐瞒不报者,定有重罚!”
秦子旭常年跟着李谨之南征北战,积威甚重,他一开口便唬住了小宫女。
那宫女连忙上前,声音颤抖:“陛下,奴婢常年为姑娘守夜。她常年梦魇,时常一夜惊醒数次,醒来便哭泣不止,难以成眠。
听到此言,李谨之想到昨夜在梦中哭泣的白泠。相识这么多年,他何时见她如此哀恸嚎哭过,想来梦里有她逃脱不掉的痛苦与恐惧。
若是夜夜都如此,加之病弱风寒,她的身体哪里能好。
李谨之只觉得浑身寒冷,如坠冰窖。他自嘲地想,自己何必为难眼前的宫婢们呢,是他一步步让般若陷入这一心等死的局面。
李谨之双手覆面,让宫婢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书桌上摆放着龙凤呈祥的彩塑,凤凰旁点缀着朵朵合欢花。这彩塑是王府旧物,是般若与他成亲时,先帝命内务府送来的贺礼。
这摆件上面的小凤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寓意吉祥,象征着美满和睦,十分讨般若喜爱。登基后,李谨之将此物带进了宫内,放在桌上,睹物思人。
龙凤呈祥,李谨之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心中嗤笑,当初先帝与那毒妇琴瑟和谐,容不下任何一人穿插其间,夫妻情谊深厚,被民间无数说书人流传。
他们是龙凤呈祥,偏偏要让自己和般若承受前人因果,无端经受这般苦楚,彼此折磨,赔上一生光景。
当初,他赐仇人一杯毒酒,犹记得她在自己耳边的笑声:“李谨之,我是输了,可你仍要将本宫与先帝合葬皇陵,称本宫一声母后。而你呢?”
“百年之后,即使你身赴黄泉,般若可愿见你一面?”
此言犹如咒语,深深插在他的心间,让他日夜难安。而后,也终究变为现实。
李谨之心中发凉,他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窗外。
此刻已是黄昏,李谨之抬头看着火烧一般的红色云彩,跪坐在地,虔诚祈福:满天神佛啊,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仙,朕愿折寿,让您庇佑她长命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