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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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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深秋,寒风飒飒。
几个嬷嬷带着宫婢向乾清宫小步行去,手中或持鲜花瓜果,或端雅致糕点。
新皇登基后,常在乾清宫与内阁群臣议政,侍奉的内侍自然将乾清宫装点得精致奢华,宫婢摆满了造办处进贡的雏菊,一进去便芳香馥郁,幽香迷人。
殿前牌匾题海晏河清四个大字,殿内烧着熏香,温暖如春,还散发幽暗香味。
和往日不同,皇帝并不在批阅奏章,而是抱着公主,低头哄她写字。
皇帝的面容清秀,眉宇间透露出摄人的威严,深邃的眼眸仿若能洞察人心,让人不自觉地臣服。
“公主这几日如何了?”
他的声音关切,仿若寻常人家爱女心切的父亲。
一旁的嬷嬷连忙上前:“公主近几日一直在认真习字,安心读书。”
小公主赖在父皇身上,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连连称是:“是呀,父皇。儿臣最近一直在临摹字帖呢。”
“阿芙的字果真越来越好了。”
皇帝看着怀中的女儿,细细摸索着她的头发。
孩童的鬓角浓密,头发乌黑,被手巧的宫婢们盘成轻巧的发式,束上鲜艳的丝带。皇帝将她拢在怀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鬓角。
阿芙有些发痒,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父皇,我怕痒。”
皇帝停手,笑起来:“那阿芙安心写字。”
皇帝膝下无子,惟有这位小公主极为受宠,被他接到乾清宫亲自抚养。就连习字临摹的字帖,都是他特地安排的。
小公主和寻常学子不同,并没有抄写历代著名大家临帖,而是以几封不知名的书信为范本,不断临摹。
若是公主能识文断字,便会发现,那是一女子向夫君报平安,倾诉情愫的书信。书信历经多年保存,即便皇帝命人精心呵护,仍然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父皇,阿芙每日学的,是谁的字呀?”
皇帝沉吟片刻,许久才回答道:“这是你娘亲当年留下的。”
娘亲。
阿芙好奇地翻看着这封书信,可惜她只能勉强识得寥寥几个简单的字,很多字都看不懂。
“我好想她呀,”阿芙声音娇软,说道,“父皇,我看不懂这封信,娘亲说了什么呀?”
“她有在信里面提到阿芙吗?”
她写信时,阿芙尚未出生。
信中不过几句。皇帝垂下眼眸,似看到她在灯下伏案,一字一句写道:
李谨之,府中一切如常,勿念。
李谨之,李谨之。她每次写自己的名字,都喜欢将之字拖得极长,好似唇齿间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绵绵不停。
阿芙和她很像,每次说话时,嗓音软糯可怜,慢慢悠悠地拖着音。皇太后一开始还会纠正,想改掉这习惯。
不知为何,李谨之却极爱听阿芙念字,每逢皇太后教导,他都挡了下来。
李谨之眼眸日渐温和,阿芙越来越像她了。
阿芙见李谨之一直不曾回话,眨眨眼睛道:“父皇,娘亲怎么能写信呢,她不是不在了吗?”
皇帝揽着她的手臂僵直,仿若沉迷梦中的人被戳穿了现实。
他眼带杀伐,浑身沾染凌厉之气,目光锐利如剑,看向周遭的宫女嬷嬷们:“你们谁在公主面前乱嚼舌根?”
一旁的侍女们吓得连忙跪地,为首的说道:“陛下明鉴,奴才绝不敢在小殿下面前胡乱说话。”
阿芙似乎也被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父皇的脸色,伸出两根软乎乎的手指扯住他的衣袍,轻轻晃着,极小声地说道:“父皇,没有人说这些话。”
阿芙的睫毛生得又长又密,衬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染着一层水雾,叫人心声怜惜。
昔日,另一双眼睛的主人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温柔妩媚,一步步攻略他的心房。
她离开时,与自己割袍断义,目光决绝,一句话都没说,唯独让阿芙留在自己身边。
皇帝的心软和下来,哪里舍得凶孩子。这孩子早慧聪明,不用人说,怕也是早就知道很多事情了。
他将女儿抱在怀里,低声哄道:“你有娘的,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
阿芙的眼睛亮闪闪的,仿若发光:“真的吗。”
她双手一背,歪着脑袋朝他甜甜一笑,秋阳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她的小酒窝上,又暖又甜。
皇帝点点头:“当然。”
阿芙兴高采烈地拿起笔,继续练字,一遍遍地写着“娘”。
皇帝低头看着女儿,仿若穿过她,想找到她生母的蛛丝马迹。自她走后,这孩子变成了皇帝唯一的念想。
他想她想得快要发疯了,阿芙陪在自己身边,缓解他内心的苦楚,让日子不再那么难熬。
“娘亲为什么都不来见我,她不喜欢我吗?”
“怎会,”皇帝看着阿芙稚嫩无辜的神情,心如刀绞,柔声安慰道,“她爱你,胜过爱一切。”
很快我们就要相见了。
此刻,在宫闱的另一端。
一顶轿撵被抬进紫禁城。
夕阳西下,天空好似烈火燃烧。夕阳的水气在郁郁葱葱的树林蔓延开来,将宫闱内外变得蒙蒙的,变得朦胧不清,遮住远景。
阳光破碎,鸟声隐寂,轿撵与红尘被高耸的宫墙隔开。
白泠坐在软轿上,听着外面稀疏的风声,掀起帘子,眼睛向外探去。
外面一片死寂,喧嚣不再,轿撵已入宫门。
她垂下眼帘,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进宫时的模样。
那日大婚,李谨之手持玉如意,轻轻掀起她的盖头,牵着她走过大殿。
那双手牵着她走过无数生死关头,也将她推进看不见的无底深渊。
皇权富贵惹人眼,累累白骨无人怜。
“姑娘,到地方了。”
白泠深呼一口气,扶着宫婢的手,低头走下轿撵。
眼前是个奢华的庭院,和其他宫嫔的住所不同,这儿独门独户,竟还有一片荷塘。
接她进宫的小太监凑上去,满脸堆笑:“老奴进宫这么多年,头一次见陛下这么上心,单独划出了片宫殿给您居住,还专门命人在此处挖了芙蕖。”
小太监在宫中混迹多年,一眼便看出眼前的这位女子前程不可估量。
这一张脸清冷动人,出尘得不沾染半点烟火气,偏偏那双眼眸中漾着锐人的风采,气质更是说不出的吸人魂魄,让人不敢接近。
只是,太监心中感叹,虽是个难见的绝色美人,但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太过纤弱,弱柳扶风之姿若水中浮萍,吹之便散。
前几个月,皇帝身边的连公公透露信息,说陛下要迎一位女子进宫。
此事密不透风,就连跟随陛下的老人都不知晓她的身份。
小太监在连公公手底下这么多年,总算是讨了个好差事,被派来迎接这位姑娘。这院子里伺候她的人都是刚刚进宫不久的宫女。
当今皇太后礼佛,陛下为表孝心,佛家寺庙的得道高僧都受邀前来宫内,为皇室诵经祈福。
这位白泠姑娘一直在法明寺带发修行,潜心侍奉佛祖,不问世事。寺庙中人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她此次也被接进宫中,特地被陛下安排到这别苑。
小太监不知道眼前女子深浅,但多年的宫中生活让他锻炼出敏锐的本能,他讨好笑道:“姑娘可还有什么需要的,我这就给您准备。”
白泠没有回答,目光冰冷,毫不遮掩地扫视着周围布景。她的眼眸如寒潭,深不见底,有着藏不住的冷冽寒气,幽幽看着别人时,让人心颤。
她周围气质冰冷,让人难以靠近。
白泠环视着周遭,宫殿内的一花一木,深深镌刻在白泠的记忆里。
她犹记得门前的芙蕖,院后的秋千,还有弯弯绕绕,一眼望不到头的回廊。回廊上的木梁调绘着陇南别景,一步一景一画卷,移步换景,仿佛在画中游历陇南风光。
陇南,白泠目光深沉。陇南王府风光不再,故园缥缈风雨,这儿的景色只有在梦魇中出现过,没想到这宫殿内藏乾坤,和当初记忆中的陈设绝无二致。
一位身着粉色衣衫的侍女走上前来,扶了扶身子:“白姑娘,奴婢小满,日后服侍您左右。”
白泠眼神一凝:“小满?”
小满怯生生的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泠的脸色。
白泠眼神漠然,眼中似乎有着一种难以丈量的距离,横亘在她与周围人之间。小满虽与她近在迟只,却有种咫尺天涯之感。
小满是进宫不久的小宫女,出储秀宫后被命来服侍白姑娘。
白姑娘真好看啊,小满心里想到,就和话本子里面的仙女一般。
眼前的这位姑娘,难道是哪位娘娘吗。
小满不敢直视她,却感觉白姑娘的眼睛扫过自己,最后停在自己的脸庞上,她好像透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目光有着掩藏不住的怜悯。
数年不见,李谨之还是一如往昔的固执。当初早已割袍断义,生死不见,他还命人在宫中修葺了这么一处别院,和当年两人新婚的宅子别无二致。
还找了个和小满相似的婢女,让她陪在自己左右。
白泠深呼口气,掩饰心底的波澜,袖中手指收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小满死于他手,祖父母亦然,故园毁于风雨,他居然恬不知耻地将这一幕幕在自己眼前重现。
白泠说道:“这名字是新改的吗?”
侍女点头:“是前几日嬷嬷让我改的,说白姑娘会喜欢这个名字。”
白泠垂下眼帘,声音有股捉摸不透的寒:“这名字不好,叫小满的姑娘都不长命。”
“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小侍女满脸通红,眼神躲闪:“小翠。”
白泠微讶:“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翠红着脸,摇了摇头。
前几日,嬷嬷把她叫到跟前,千叮万嘱,让她好好服侍贵人,让她改名为小满。
嬷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这是贵人赐的新名字,日后你就是小满了。”
小翠进宫后,手脚麻利,但不善言辞,在储秀宫新进的宫女中一直是默默无闻。她从未想到,自己还能有如此机遇。
白泠说道:“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你姓什么?”
小翠从善如流:“奴婢叶氏。”
白泠略略思索,开口说道:“就换做阿箐吧。”
阿箐连连行礼:“谢姑娘赐名。”
白泠说道:“我早已嫁人,不要叫我姑娘了。”
阿箐愣了,半晌都没回过神:“啊?”
白泠转过头,望向远方朱红色的宫闱:“我多年前已嫁为人妇,为人母了。”
此言一出,白泠身边的宫人都僵在原地,好似听不懂她的言语。
阿箐偷偷瞄着白泠的脸庞,陛下登基后一向不近女色,就连选秀都被搁置下来,他竟爱人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