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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哀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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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天地俱生,丹阳的草木非常繁茂,飞禽复苏,野兽也蠢蠢欲动,夜半时分总能听到狼的嚎叫,鸟的哀鸣。
山脚下的寨子里,住着三十户百姓,是孙吴时代,被驱赶出山的越人,从他们的先祖定居这片土地开始,至今已过去三世。
他们白日耕织渔猎,日落而息,定期将土地收成的一半上缴朝廷,偶尔也会去附近的乡镇集市,以物易物,用自己所得跟别人交换自己所需,金钱往往不在他们的交易范围内流通。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庸,但是也没有什么不妥,这里的人遵循着生老病死的规则,很自然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直到北方的汉人来到这里,将平静打破。
胡人霸占了北方,汉人的统治者就带领他的臣民来到江东,其中的望族大姓,为了守住家门荣耀,疯狂抢夺山林资源,圈占土地人口,致使自由农民越来越少,可供百姓耕种樵采的地方越来越小,君主可控制的军队和可支配的赋税越来越微弱,江东土著大姓的不满也越来越激烈,以至于最后引爆了战争。
琅琊王氏的族人以“清君侧”起兵,叛军从荆州一直打进建康城,城中的北方士族纷纷望风响应,以义兴周氏为首的南方士族则与那些依附皇室的寒门联合反对。
时任丞相的王郢被迫周旋其中,一边放任自己的族兄在皇城逞凶,一边带领琅琊王氏的族人跪在殿前自证。
皇帝也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上天帮他们做了抉择。
王郢的族兄突发恶疾,暴毙身亡。
他死之前,屠尽义兴周氏满门,杀尽那些反对他的南方士族,为北方士族扫清了在江东扎根的绊脚石,他死之后,跟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了保全家族名声,将他的妻儿沉江,琅琊王氏的实力也大为削弱。
事情遂迎刃而解,司马氏依然是天下之主。
但惨遭蹂躏的京都已成一片废墟,周边百姓亦饱受折磨,他们的禾稼被叛军践踏,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数月之后才得以重返家园。
江东饿殍遍野,百废待兴。
所幸难捱的日子终于随着冬天一同过去,春天光临大地,且比以往格外照拂这里的百姓。
晴好的天气,让人们捡回生机,屋舍重新搭起,水稻也种进土地,田埂上的人们彼此呼应,小鸡在篱笆旁啄食,邻家的大黑狗叫个不停。
一个身着藏青色粗布深衣的少女,靠坐在墙角昏昏睡去,日光照在她眼角眉梢,勾勒出姣好恬淡的轮廓,一派岁月静好的光景,只是她蹙着眉,在睡梦里明明也心事重重。
太阳渐渐沉落,空气变得有些冷,篱笆外热闹起来,是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归家了,嘉树猛然惊醒,一豆灯火在她眼底跳跃,炊烟顺着山头袅袅上升,她爬起来,去给阿树一家做饭。
阿母回来时,客厅的矮几上已摆好热腾腾的野菜和汤饼,她坐下饮茶,又呼唤嘉树将院中晾着的衣物取下。
阿父和阿树一进门,就看见嘉树忙碌的身影,阿父看着窗明几净的院子,心里很欣慰,跟阿母对坐喝茶,话着家常。
阿树肤色黝黑,是个傻子,也是两人唯一的儿子,他一回来就要缠着嘉树,嘉树脑子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很愿意听。
今天吃过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嘉树指着天上的星星跟阿树讲:“不瞒你说,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
阿树裂着白牙笑了,他问:“你如何知道?”
嘉树说:“因为很多个夜晚,我都看到我的亲人在天上向我眨眼睛。”
阿树陷入沉思,阿父阿母俱是一惊,互相盯着对方见鬼一样的表情。
最后还是阿母率先开口,她抚着嘉树的双手,眼里满含热泪,感叹道:“嘉树,你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天依然不忘记死去的父母,阿母知道你孝顺,但是逝去的终究难以回来,还望你节哀。”
“你父母死前,既将你托付给我们,从那时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他们在天之灵,必不愿看到你为此难过。”
说着她拽过阿树的手,将他们的手搭在一起,笑眯眯道:“何况以后的日子,还有阿树跟你一起。”
阿父点头,在一旁连声附和。
为了防止嘉树再胡思乱想,他们劝着俩人早早回屋睡觉。
阿树已经入睡,呼吸很轻,夜晚很寂静,嘉树却觉得有什么声音震耳欲聋,她辗转反侧,盯着窗外的星星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阿父阿母开始着手张罗两人的婚事,他们说,希望在死之前,能看到嘉树给他们生一个孙子,这样此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树对这些事情很懵懂,但是只要跟嘉树有关,他总是能很快领悟,而且阿父阿母也有耐心地教他如何做一个丈夫。
阿父跟他说:“一个成功的丈夫,首先就是要让自己的妻子学会服从。”
阿树记在心里,他决定用鲜花让嘉树服从自己,因为在傻子眼里,鲜花是世上最美丽的东西。
次日他寻遍山野,试图寻找森林中最好看的野花,但是每一朵都不能让他满意,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在崖边看到一朵瑰丽的红花,它的花茎柔软如春柳,花苞像天际的赤霞。
这就是他要找的花,傻子跑过去,向它伸出手。
寨子里的人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崖底找到阿树僵硬的尸体,婚事变成了丧事,嘉树从福星变成了克星。
阿父阿母在阿树的灵前互相指责,抱怨不该把嘉树捡回家中。
他们遇到嘉树时,她正穿着绸衣躺在江渚上的橘子树下,脸被江水浸泡地发白,乌黑的长发凝结成块,脖颈上缠着碧绿的水草。
这幅样子未免太不端庄,绝对配不上他们的宝贝儿子,可他们年纪大了,又正需要一个可控的人来代替他们照看阿树一辈子。
现在阿树死了,她也没了用处,俩人决定把她卖到富贵人家当奴婢。
而整个丹阳,最富贵的人家莫过于郡长一家,他家的小姐正值妙龄,需要多几个奴婢来伺候,嘉树和其他几人被送到郡长府上,供小姐挑选。
地点就在郡府的后花园,小姐俯在几案前,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些书画,这是她的父亲不久前从叛贼家中缴获的赃品,她当时一眼就看上这幅屈原的画像。
屈原站在汨罗江边,如炬的目光眺望着故国的方向,海浪在他周围翻滚着,白如泡沫的衣袍和落日余晖交相辉映。
嘉树也被这幅画吸引,她走上前,跟小姐说:“我认识这个人。”
小姐脾气很好,也很有耐心,她没有计较她的无礼,而是赞许地点点头。
“他叫屈原。”
她有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跟她对视的人都会沉溺其中,小姐也不例外,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问嘉树:“你既认识屈原,可了解他的辞赋,若知他的辞赋,最爱的又是哪一首?”
“可愿说给我听?”
那些关于屈原的记忆就纷至沓来,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些什么别的东西,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的太用力,就会头疼,于是她索性不去想,话到嘴边只变成短短两个字:“哀郢。”
“我最喜欢的辞赋,是《哀郢》。”
与此同时,花园外传来悠扬的琴声,郡长在正厅招待从京城来的一位贵客。
嘉树合着琴声,将辞赋缓缓吟诵。
那一天,是江东的三月天,春水向东滔滔不绝,艳阳铺陈在江面上,和水波一起荡漾,高大的古木在风中窃窃私语,将每一帧美好轻轻诉说。
王丞相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烦躁,这烦躁不知从何而来,但是已经月不散,就像心被挖空了一块。
内乱毁坏了建康周边的沟渠,让三吴通往建康的粮道阻绝,京城饥馑,宜当再造,而丹阳北接京都,南通三吴,境内有破冈渎,是情急之下的不二之选。
王丞相亲自督造,丹阳郡守向他禀告丹阳的水利交通概况以及改革江淮漕运的细节之处,一切谈妥之后,就要遣人去征发民工具体施行。
为祈求一个好的开头,丹阳郡守在府中大摆宴席,王丞相全程心不在焉,歌姬一曲唱罢,他就抬脚要走,郡守再三挽留,谆谆言说:“臣有一个女儿,虽不敢跟京城中那些高门贵戚的千金相比,可也颇有姿色才情。”
“王大人名声在外,她亦十分仰慕,常常想着见你。”
“臣自知卑下之人的爱意对于贵人来说是一种叨扰,况且,做父亲的人微言轻。”
“臣本不抱希望,可小女染上恶病,已经时日无多,臣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令她抱憾终生。”
王郢虽然难以共情,却也不好断然拒绝,犹豫再三,私兵从门外进来,报告山路阻隔,马车误了时辰,回去的时间恐要往后。
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时隔多年,在通往丹阳郡府后花园的小路上,王丞相再次听到天地间独独为他吟诵的那一首《哀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