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过暮雨、芳尘轻洒。
七月孟秋,汴京城外香山处早已秋意凛然。
秋水居内,谭婉君对镜而坐,陪嫁女使竹香在内室熏艾,山中寂静、荒草丛生,蚊虫也比在汴京时多。
梨花镜中倒映出一张绝色容颜,虽脂粉未施,却难掩姿色,一双秋波生的及其勾人。谭婉君着一身素色长衫,单薄的背影极为纤细。垂落下的青丝,细手一挽,垂于耳后。富有脂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的柔和之美。
照镜之人,眉头紧锁,眼眸中透露出一股阴郁,不过十六的年岁,心事却异常沉重。
纤纤细手探入左手手腕内侧,抚摸着一处因多次抓伤而留下的瘢痕,这个位置一般不易被人看到。
淡淡的疤痕却是内心悲痛到极点而无处宣泄的产物,如今这疤痕似是快淡下去了。
半年前......
汴京城内残雪未消,绿意还未染上枝头,一片萧条,却是赵禛大婚之日。
正是那位被帝王赵恒除名皇嗣,被人称道云心月性、与世无争的安化郡王赵禛。
这个平日里在皇亲贵胄、官宦世家间不被人注意的郡王赵禛,却因为婚事而在城内引起了好一阵话谈。
一个不被重视,在朝堂毫无权势的郡王,迎娶了汴京城内二绝。
一位是百年书香大家出身的谢家二娘子谢凝绾,当今帝王继后唯一的嫡亲妹妹,众星捧月的佼佼女。
而另一位却是检举其父贪污受贿,使得其父被斩首,其余家眷被流放的谭家女谭婉君,有着大义灭亲之举却受世人避而远之,甚至背后诟病其毫无人性的落魄之女。
二绝其一为貌,两位都是有着倾城之姿的佳人,其二为出身,一位是金枝玉叶,另一位却是尘垢秕糠。
更令人惊叹的是,二者虽然身份悬殊,却是平妻。
谭婉君是由赵禛亲自接亲,八抬大轿,三书六礼迎进门的妻。
其中偏爱不言而喻。
谭婉君也诧异自己这样的名声境遇竟然还有人愿意娶她,甚至爱她、宠她、敬她。
赵禛会关心她的一切,会担心她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心情是否愉悦。但明明在嫁与赵禛之前,谭婉君甚至连安化郡王是谁都不曾听说过,更未曾见过。可赵禛待她,却像是相识已久的恋人。
赵禛甚至知道谭婉君不喜甜腻,偏爱吃酸,便亲自下庖厨为她做酸枣糕。知晓她害怕燃着的红烛,新婚时,婚房内燃着的红烛便提前让人罩住。知她最畏冬寒,因此无论是在何处,谭婉君身边总有一群备着氅衣、端着汤婆子的侍从。
这一切,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性情喜好都是谭婉君从未表露过,甚至连她的陪嫁女使竹香都未能揣度。
赵禛对谭婉君的好,甚至让谭婉君觉得他便是自己的救赎,是自己身陷泥泞时,拉她逃离的那只手。
而婚后不过三月,谭婉君便被赵禛的护卫暗中送出了城内,离开前夜,赵禛向谭婉君许诺,他会亲自来接她回家。
谭婉君是信他的,可随着时间将至,她却开始害怕了,害怕他会食言,害怕这本就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牵挂也会弃了她,像从前那样。
如今,谭婉君和一众侍从已经在这待有三月了,而谢凝绾也在上个月被送到了这。赵禛在新婚之夜向谭婉君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谭婉君不明白赵禛既不爱谢凝绾又为何要娶她,难道只是看上了谢家的权势,可赵禛却不像是攀炎附势之人,若是,赵禛便也不会娶了谭婉君。
隔着内室与外室之间的紫檀木屏风,透过一丝微光,竹香看着静坐于镜台前的谭婉君,虽有愧疚,可只是一瞬,积累已久的妒忌便将那丝愧疚吞噬了。
待夜深,一瘦削身影裹着斗篷,提着一盏夜灯,一方丝巾遮掩着脸,行迹匆匆。从秋水居前往另一处正房——挽月堂,赵禛的另一位王妃谢凝绾的居所。谢凝绾是一个月前才被送过来的,而且应当还是仓促之下被送过来的,不然以谢凝绾的作风和家世,绝对不会就带了这么几个侍婢过来,行李也没带多少。
穿着斗篷的女子,穿过廊道,在挽月堂前止步,警惕地看向四周,见四下无人,抬手轻扣门扉。
顷时,门被一身着罗衣步衫裙、梳着双丫髻的女使打开,这女使便是谢凝绾的陪嫁,名唤春檀,长得甚是赏心悦目,就是比起一般的闺秀也毫不逊色。
听说,这位谢郡王妃是极爱美之人,甚至就连身边侍候的人也得长的格外好看。
春檀见到来人,立刻便领会了用意,侧身让道,
“进来吧。”
香几上摆放着精巧的白瓷釉香炉,燃着特制的助眠乳香,这物件一看就是从汴京带来的,一缕香烟从香炉上刻有雕缕的炉盖中袅袅飘浮。
春檀将人引到内室,守在架子床前。隔着垂下的床帐,一女子略显疲态却十分娇弱的声音传出,“那边又有什么动静了?”
“郡王怕是要来了,您该早日下手才是。”
窗户未关紧,吹进一阵风,刚好将裹着斗篷的女子脸上的方巾吹起,那微微勾起的唇,像是终于要得偿所愿般一副胜者的姿态。
暗夜低语,很快,那女子便被春檀送了出去。
床上娇媚的女子,一双玉手紧紧攥着,细长的眉梢微微颤抖着,对于赵禛对她与谭婉君截然不同的态度,谢凝绾只感到羡慕与恨,却绝无半分的嫉妒。
赵禛不爱她,她亦是如此。
既嫁不了她真正想嫁的人,那便将权势攥在手中,她要她的‘好兄长’跪俯在她的脚下,任她羞辱!
只是谢凝绾实在看不透赵禛,两年前赵禛悄无声息地潜入谢府,那是谢凝绾第一次见到赵禛,赵禛全然不顾男女礼节,拥着她便倾诉衷肠,就好像赵禛与她真有什么噬骨深情般。只是在半年前再见到赵禛,他却赤裸裸威胁她,说若不是她的这身皮囊,他绝不会救她。
而赵禛所说的救,便是娶她。
如今,谢家的生死已完全掌握在了谢清辞的手中,谢凝绾的好兄长藏的实在深。谢凝绾当初还寻死觅活地不愿嫁给赵禛,倒不想真如赵禛所说的,嫁给他反倒成了唯一的活路。
怕是全朝的人都不会想到,毫无权势的小小郡王,居然有一天也会做出逼宫弑君、谋权篡位这等乱臣贼子的事。
早些年甚至有传闻,赵禛随太子一同出征御辽,面对辽军的强兵铁骑,赵禛全程躲在营帐中避敌,直到太子英勇退敌之后,班师回朝之际,赵禛才敢在亲兵的簇拥下露面。当时陛下听了这事,龙颜大怒气得想罚赵禛去云南戍边,幸好太子求情才作罢。
该是一个心思多深沉的人,才有这样的隐忍和谋略。虽嫁给赵禛已有半年之久,但谢凝绾却是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赵禛对那谭家的丧家之犬谭婉君有几分真心。
至于谭婉君的生死,于谢凝绾而言,无足轻重。
夜深沉了些,一轮皎月,却不见泛泛星光。夜幕,只需一轮明月即可。
自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谭婉君整个人便愈加静默了。
谭婉君的父亲是掌管汴京城内数路财赋、监管水路转运、监察地方官吏的转运使谭诤,而她则是谭家嫡长女。谭家人虽在朝中根基不深,全仰靠谭诤一人一路爬上三司使之一的转运使“漕司”,但这也足够谭家在汴京扎根了。毕竟,当今陛下非常看重三司使,三司使的官员也大多握有实权。
但身为谭家嫡长女又如何,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谭婉君活得比府中婢女还要低贱卑微。甚至在后来,这个虚名也碍了继母的眼,连让她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权利也要被剥夺,甚至让她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后来谭家被抄家,谭铮被斩,家眷流放戍边,谭婉君因大义灭亲从而仍留在汴京内过活,背地里却遭多少世家唾弃。
还要忍受那个恶魔,朝堂的奸佞之臣,计相贺殇的折辱。
明明一直遭受迫害的人是她谭婉君,可铺天盖地的谩骂却也是砸向她的。
阴暗窒息的痛甚至让谭婉君开始厌恶这个世界,可偏偏赵禛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成了她所触到的唯一一丝光亮。
柔软的芙蓉锦绣文茵褥上,谭婉君睡得极其不安稳,紧锁着的眉和微微抖动的唇,看起来是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紫鸾殿上,赵禛身着帝王之服,头戴冠冕,目光狠戾,剑眉星目,尽显帝王之相,受群臣朝拜。可一瞬之间,赵禛却跪倒在地,身上刀痕遍布,玄色冕服已经被鲜血染透,血从他缓缓抬起的手顺着指尖滴落,血唇颤抖着张合着,
“我带你回家 。”
可从那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却是身穿皇后制服,化着精致宫妆的谢凝绾!
谭婉君惊然坐起,四周寂静无声,从室内的窗棂看去,夜幕漆黑,却有破晓之状,不安、惊慌的思绪从梦中溢出。
早已被梦境扫荡了睡意,谭婉君起身披了件海棠花绣织锦外袍,坡着脚走到外室。
她的腿从被打断到断骨重接,再到又一次在同一个地方被打断之后,落下了终身残疾,而这所为皆出自同一人之手——当朝三司使计相贺殇。
一个令谭婉君恐惧、厌恶、仇恨到极致的人,也是进一步将她彻底推入深渊,想要杀她永绝后患的恶魔。
听到动静,守夜的竹香捂着嘴打着哈欠,走到谭婉君面前,“娘子怎么不睡了?现在时辰还早,您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
谭婉君未语,只是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晃了晃,“没水了。”
“是奴疏忽了,奴现在就去添水。”
香竹便接过谭婉君手中的竹纹紫砂壶,退出室内。
偌大的房内又陷入了漆黑的寂静,谭婉君有些颤抖着,声音微弱尽显哀伤与失落,
“赵禛,你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