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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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沉。
强大的信息素一点一点注入身体里，久未得到浸润的标记被凛冽的岩兰草气息包裹，热烫从腺体扩散开来，酥麻的电流在血液中四散。
浑身绵软，时鹿感觉自己被浸泡在舒缓的暖流里，温热的潮水轻柔地荡漾，模糊的梦境一束微光亮起——
是十二年前，鹿岛极地研究所李照昱的小木屋。
那是时鹿被李照昱捡回去的第46天。李照昱的住所靠着海，跟研究所里的其他科研人员分别开，除了管家的4396，只有他母亲的助手会过来送一些东西。以至于，时鹿在他的小窝里蹭吃蹭喝了一个多月，研究所里的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除此之外，那个叫柯林的小孩也会过来。
柯林已经十岁了，看上去却很小只，站在十二岁的李照昱身边，看着像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屁孩。他像小尾巴一样围着李照昱转，每次一过来，人还不见踪影，大老远的就“哥哥哥——”地喊个不停。
李照昱被他喊得头疼，小大人地板着一张冷脸，说他幼稚。
屋子里的时鹿缩在4396圆圆的身子后边，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鹿岛的日子无聊又没有消遣，小孩的谈话也没什么营养，大致不过是今天基地食堂又上了什么好菜，前几天又堆了什么好玩的雪人。
偶尔也有一些新鲜的，例如某一天全鹿岛的小孩都被召集起来做了身体检测，柯林拿着自己的体检手环自豪地跟李照昱展示，又说他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里去找他被没收起来的零食，最后只发现两个两个已经空了的薯片袋。
“真是可恶的大人，他明明就是自己想吃！”
小小只的柯林愤愤道：“而且我严重怀疑我爸爸在外面有私生子！你知道吗，他书房全是另一个小孩的照片，还写了好多份血液报告，我觉得他一定是要去做亲子鉴定！”
大半个冰淇淋被他一口吃完，他垂头丧气道：“哥，我要有弟弟了，真的，我们还见过，就是上回你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小子。”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是他，你就该让他冻死在街上。”
“柯林！”小大人李照昱冷声喝道。
“是是是，我知道错了。”柯林瘪了瘪嘴，很不服气：“我怀疑今天那个体检其实就是为了找那个家伙！你说我爸到底什么时候出的轨？我妈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死的。”
李照昱心说你老爸出轨也不下三百次了，真添个私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三言两语把柯林打发走，一回屋就对上时鹿含着水汽、可怜兮兮的眼睛。
“你要把我交出去了吗？”
时鹿半个身子躲在4396后面，两个瘦削的小手牢牢扒着机器人没有温度的金属手臂，尽可能寻求一些安全感。
十二岁的李照昱还没有练就后来喜怒不见于色的本领，一看见对方要哭不哭的模样就慌了神。
“你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小孩巴掌大的脸上就落下来两串泪珠子，金豆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李照昱手忙脚乱地帮他胡乱擦着，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
时鹿身子小小的，还长不高，哭起来的时候，身体里又好像有巨大的湖海，决堤一样地止都止不住。
这么小一只时鹿，每天饭量也只有小小那么一点，不爱说话，胆子还小，每天要么扒在小木屋的窗户看着雪山和大海发呆，要么在屋子里跟4396玩猜谜语一样的小游戏，看到他的时候两个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会倏忽亮起来，一闪一闪的，像鹿岛极夜里的星星。
李照昱想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处心积虑要把屋里的小孩抓走，他不懂鹿岛极地研究所的使命，但也明白，那些被搜集起来的实验体，最终都难逃被解剖的命运。
时鹿断断续续哭了好一会，再抬起头的时候，圆溜溜的眼睛红红的，像落了水的小兔子。
李照昱把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少年不算宽厚的手安抚在他背上，温声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把你抓走的，你不要哭了。”
十二岁的李照昱自大、幼稚。少年只有一腔冲动，他莫名自信，只要他藏得严实，等时鹿身上实验体的表征慢慢消退，他就可以带着他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生活，不需要再成为实验体，也不需要送上冰冷的手术床。
十岁的小孩应该像柯林一样，每天烦恼着自己被没收的零食，叽叽喳喳地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热烈地在阳光下绽放。
……
梦里的场景变幻莫测，鹿岛温暖的小屋像镜面一样破碎，十二岁的李照昱在朦胧的光影里逐渐模糊淡去。
画面在破碎失序的空间里快速地交叠更换，时鹿感觉自己在布满玻璃碎片的楼道上逃亡。
瞎了一只眼的肖老头从地下倏忽伸出手拽住他，身后刺耳的尖叫声起伏不断，他被无形的罡风推着向前绝望地奔跑。
场景一转，他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四肢插满了试管，源源不断的试剂持续注入到体内，四周医疗器械的播报声如影随形——
“注入I型催化剂，IIM浓度36%，实验体接受良好，申请加重。”
“II型催化剂，IIM浓度78%，实验体出现排异现象，腺体活度39%……申请紧急终止！”
“IV型催化剂，IIM浓度93%，实验体接受良好，腺体活度12%，生命体征正常……”
熟悉的人脸像镜子一样破碎成裂片，人声杂乱，突如其来的潮水将一地碎片淹没，溺水一样的窒息猝不及防向他袭来。
时鹿奋力想大声呼喊，喉咙却被紧紧扼住，冰凉的潮水骤然没过了整个身体，寒冷无边际一样地漫过来，碎落在水面的镜子碎片倒映着记忆里那些狰狞的脸，在水中闪烁着冰蓝的寒光。
他用力地挣扎，顺着水流在潮水中翻腾，梦里的画面天旋地转，一晃又转回到了鲸岛。
冷岸山脉连绵不断地伫立在鲸岛的边际线，漫天的雪封住了通往极地研究所的路。
鲸岛被首都接管的第三年，群山里最大的非法实验室“Hydra”被彻底铲除，极地研究所也被首都政府正式接手，改建为资源库，发挥跟鹿岛极地研究所同样的保存作用。
为了最大限度利用起岛上现有的科研资源，Hydra被整改成鲸岛研究院，继续推进那些相对合法的腺体研究。
维克多在接任鲸岛研究院院长的第一天，在原Hydra基地的最低地库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编号5332实验体。
风雪和极夜是鲸岛的常态。
但那一年，鲸岛天气出乎意料的好，久违的太阳比往年更早地降临这片极北之地。
每年3月初，长达4个月的极夜状态结束的时候，鲸岛人会在凌晨徒步到雪山脚下聚集，期盼着，期盼着时隔一百多天以后，太阳的那一缕晨光重新照耀雪山和群岛的那一瞬间。
这一天，就是太阳日，也是鲸岛人一年里最隆重的日子。
四年前的三月，鲸岛的雪开始化了。
时鹿待在鲸院老老实实地治了三年病，也勤勤恳恳地打了三年的工，hydra多年研制的违法药剂他如数家珍，相应地，如何制作解毒剂和缓解腺体疾病的药品，也少不得他的参与。
生活步入正轨，就连经年非法实验落下的病根，也在维克多和周庭两个顶级研究员的治疗下逐渐缓解痊愈，唯一可惜的，是腺体上不可逆的损伤——没有信息素，对大部分alpha有排异反应，腺体活度约等于无。
但时鹿对自己的腺体状态接受度十分良好。
没有信息素，没有腺体功能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尽管体内紊乱的信息素随时可能让他陷入疯魔，导致腺体彻底坏死撒手人寰，时鹿也不觉得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有多可怜。
只要还能再多看一年的太阳日，时鹿就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
四年前的3月1日。
时鹿收拾好了包裹和行李，踏上了前往极地研究所的路程。他接了院长维克多的派送任务，把新提取的原料保存好，送到极地研究所封存登记。
强壮又毛茸茸的雪橇犬带着他在雪地里飞驰，前往更远的北方，呼啸的风拍打在脸上，时鹿只盼着前边两位阿拉斯加大哥跑得更快些，好让他回去的时候赶过去群山的脚下，跟着人群一起，迎接今年的太阳。
回程的路上他没有停歇，紧赶慢赶地在雪原里疾行。
前方的雪橇犬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时鹿拽着缰绳却只能无力地被拉过去，它们在一艘废弃的沉船边停下。
他在急切的犬吠声里走向那艘被遗忘在极地的船，船身被岁月和寒霜侵蚀得斑驳不堪，厚厚的冰雪覆盖在甲板上，在漫天的白里显得落寞又悲壮。
通晓人性的阿拉斯加急切地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刨挖着，时鹿缓步走近，微冷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淡淡的刺痛感。他慢慢靠近，目光随着雪地上逐渐清晰的轮廓聚焦——雪地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天色微亮，极地的蓝调夜幕缓缓退去，远处云层飘浮，柔和的浅金与粉橙漫漫从天际线的边缘溢出来。
一缕淡黄的晨光轻柔地映照在那人苍白的脸上。
3月2日，时鹿在极地的雪原上，捡回了昏迷不醒的李照昱。
白雪微光，久违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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