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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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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下了许久的暴雨稍停。
傅琰扫了一眼身后面容疲惫的兵卒,下令歇息片刻。
脚下是一片矮灌,远处有潺潺流水声,经暴雨冲刷过的山涧略浊,但疲惫的兵卒管不了这许多,纷纷走到山涧边洗手整面,从怀中抽出被雨水浸得半湿的干粮往嘴里塞。
傅琰领的安南军,多在山中操练,对山中情形不似温玖所带的护卫那般陌生,因此寻得极快。大半天就将垭子口往上的一大片山林都寻了一片,但一直未寻到半个人影。
傅琰靠着一棵树,闭眸沉思,脑中将这两日令兵卒寻过的地方都标记了一番,刀唇抿得愈紧。
照那小吏所说,温璟是前日进的山,山洪前日傍晚爆发,那她已是被困了两日。
这周遭都找遍了。他们若要避开那山洪,只能往山里另一头走,若是避不开……
他心尖剧痛袭来,指尖不由一颤,不敢往下深想。
脑海中恨意陡升。恨她为何要置身险境,恨温玖没有照看好她,恨那男人为何不将她带走,恨自己…为何将她留在安南……
愈是恨就是愈是怕。
怕她真恨极了他。
一字不留就丧身于这安南山间,不让他再见一面,甚至连尸骨都不肯让他寻到。
温璟。
他牙关咬紧,一拳捶于靠着的树干上,哗啦便有只为他一人的大雨倾盆而下,将他淋得透彻。
身子已经寒得没有知觉,傅琰睁开紧闭的双眸,凤眸仿若火染,鲜红一片,他定定望向远处。
你一定要活着。
山涧旁暂歇的兵卒听到声响,慌忙跑来,见傅琰面色阴沉,惴惴不安道:“头儿,怎么了?”
傅琰迈步往前,冷声道:“走!天亮前必须将这山里都翻一遍!”
……
夜色渐沉。
温璟由小丫抱着,嘴角还残留着药草的汁液,嘴唇乌青一片,双眸睁不开,但已经有了些意识,她听见耳边丁一与唐青松压低声音在交谈。
唐青松:“丁护卫,使君身子本就未大好,如今高热不退,无法进食,这样拖下去只怕损伤甚矣…依我之见,不如我们明早便动身,好过在此地坐以待毙…”
丁一迟疑:“我派了人去探路,如今仍未回来,不知走到何处,如果贸然移动,恐怕情形更糟。”
唐青松:“唉,倒是这个道理,只是…使君的身子只怕不能再等了…连日高热,只怕会烧坏脑子…”
“这……”
声音渐低,温璟听不太清,但刚刚的那些话已经足够。她在黑暗中拼命挣扎,用尽全身之力想要睁开双眼,却只是抬了抬手指,划拉了一下身旁的小丫。
小丫握着她滚烫的手,见她嘴唇在颤,不由俯耳贴近她,小声唤她:“娘子,娘子?”
丁一和唐青松停住,转头看来。
温璟又挣扎半晌,终于抬起了似有千斤重的眼皮,洞内闪动的微弱光亮映入眼帘,小丫正盯着她,激动欲泣。
她偏了偏头,望向丁一,张口,声音哑得有如砾石割地:“天亮便走。”
丁一一怔,继而沉默点头。
温璟松一口气,眼皮愈沉,她却咬着牙强忍住闭眼的冲动,逼自己吃了些吃食,又含糊地吞了一碗乌绿色的草药糊糊,才半倚着小丫,半睡半醒,等待天明。
洞穴内很安静,只听得洞外雨声嘀嗒。
温璟半阖着眼,脑中昏昏沉沉,一会是幼时在书院的场景,一会是在太学的事,一会是入岭南后的种种,走马观花一样在脑中转,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焦点。
双手蜷缩,拼命地想握住些什么。
忽而有一双温润的双眸,灼灼地望着她,低声道:“我心悦你。”
她浑身微抖,本能地排斥这一幕,额间泌出细密薄汗,手指无力地勾着底下岩石,指尖都磨破。
好久,那人走远,又出现一道黑色身影,背着光走来,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却觉得心头大怮,本能地想扑上去,但双脚却像被铁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周身渐渐亮起。她看见了他勾起的唇角,凤眸含笑,无声望她好久,才开口道:“娇娇,你又不乖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那痞气又宠溺的笑意,拼命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只能任由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黑暗中,耳边只有一句冷淡的“不要再来寻我。”
傅琰。傅琰。
她大口喘息着,浑身发抖不止。
小丫慌了神,双手拼命搂住她,口中急呼:“娘子,娘子,醒醒,醒醒!”
她猛然睁眼,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浑身一缩,眼下俱是泪意。
僵了许久,她望了望洞外的亮光,在小丫的搀扶下支起身子,“走吧。”
……
天色亮起,林间浓雾笼罩,看不清前路。
傅琰领着人在山中搜寻了一整夜,带来的火折子都用尽,正是最疲惫最寒冷的时候,全凭常年操练的意志在支撑。
随着还未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小,气氛也越来越沉闷,除了寻人的叫喊声外,几乎没有旁的声音。
突然,有人“啊”了一声,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低矮的灌木丛中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安南府的官服,脸上有数道划痕,身子半卡在灌木丛中,已然没了气息。
傅琰大步上前,认出那是马录事手下的一个小吏,眸光一寒。他俯下身子,探了探尸体的情况,起身朝四周环顾,视线定在前边一道斜坡上,那里的枝干歪歪斜斜,显然是不久前才被碾压而过。
他点了旁边一个兵卒将人背起,一行人立即朝那斜坡奔去。
斜坡上,雨水已经冲刷了大部分痕迹,但仍能从被碾压而过的林木间辨出人群仓促而过的踪迹。
使君应该还活着!
这一发现令众人精神振奋,连身上的疲惫都消散了些,呼喊的声音更为嘹亮。
“使君,使君,你们在哪里?”
……
由小丫搀扶着的温璟,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众人往前走,突然脚步一顿,哑声道:“似乎,有人在叫我?”
小丫疑惑地望她,侧耳听了听,摇头道:“奴婢没听到……”
温璟蹙眉,那声音若有若无,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
突然,前方的丁一也停住脚步,转头同温璟道:“娘子,好像有声音。”
周身似有一股电流闪过,她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四处张望着,通红的杏眸里闪着希冀的光芒,突然,眼神一定,颤巍巍道:“那……那是……”
从山坡上滑下的黑衣兵卒亦发现了他们,回头冲上喊道:“头儿,使君在这!”
远处,一道道黑色身影从迷蒙云雾中走出,对于困在深山数日的人而言,无异于从天而降的天兵神将。
而温璟眼中只有那一道凌厉的身形。
一身黑衣,步伐利落,他一步不停地向她走来。
烧了两日的脸上红得干裂,眼眶亦涩得滴不出一泪,她怔怔地看他一步步走近,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梦中听到的那句“不要再来寻我。”
她没有寻他。
是他在寻她。
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边缘寻她。
他终于站到她面前,斜眉入鬓,刀唇紧抿,凤眸黑沉得辨不出是何意味。
温璟蓦然累到极致,所有强撑的力气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往他身上一扑,一言不发就闭上了双眸,朦胧间听他急声在唤她的名字。
她无力地牵了牵嘴角,却到底说不得一字。
……
缓坡上,数十顶军帐被卸下,兵卒们正忙碌着清点伤员,搬运杂物,虽然半不得半点清闲,但脸上都多了一分浅淡的笑意。
只因同外界的道路一早终于通了,他们不必再滞留此处。
营地内唯一留着的一顶军帐中。
温玖坐在矮垫上,被白布缠着的一条腿蜷缩在塌上,另一长腿微屈,脊背笔挺,纵是坐着也不输半点气势,“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着你们团练,他不把温璟带回来我绝不走!”
好言好语劝了他半天的张副尉双手叉腰,立在榻前,被他这幅半点不退让的姿态气得吹胡子瞪眼,偏偏被温玖的身份压着,半句重话都不敢说,粗喘几口气后耐着火气道:“团练有令,请您跟我们一块走。使君有头儿去找,定会将她安全带回来的!”
温玖冷哼一声,半点不为所动:“万一他不找了自个跑了呢?”
“您放心,头儿对使君比谁都上心,一定会找到她的!”张副尉急吼吼道。
照他看来,这温大人就是在胡搅蛮缠。
要说头儿对使君的心思,恐怕没人比他看得清楚了,虽然不清楚他们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头儿对使君的心意那绝对是天地可鉴!
怎么可能扔下使君跑了你?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才是!
他刚想张口跟这温大人掰扯掰扯,就见他俊秀文雅的脸上露出几许讥讽:“谁知道他…当年他不是就自个跑了呢!”
张副尉闻言一怔。
温玖也自觉失言,避开了张副尉探究的眼神,强硬道:“反正,我不走,我就在这等他们。”
张副尉被他这理直气壮的姿态气得脑门青筋横跳。
明明昨日头儿说得好好的,怎么今日到他这就反悔了呢?
这时,帐外传来副手的呼声:“张副尉,外面都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话音刚落,就见温玖摆摆手,“你带他们走吧。”
张副尉面上神色逐渐冷静下来,瞥他一眼,见他半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转身走出帐外,点了几个兵卒又走进帐内。
温玖诧异望去,就见张副尉抱拳俯身,低声道:“军命不可违,温大人,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