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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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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尘不知兄妹俩的默契,听闻温玖言辞间都在为他说话,脸色越发柔和,凤眸含光潋滟,满是柔情,只满眼期待地看着温璟。
温璟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微麻,虽知哥哥是尽心配合她,仍不免满心尬然,只能眉垂眼底,故作赧然之态,小声道:“我刚写好报给朝中的奏章,自知驽钝,恐难周详,特来请哥哥赐教,以补缺漏罢。区区小事,不敢劳世子挂心。”
说着,她朝李逸尘微一点头,又自宽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奏章,伸手递给温玖。
温玖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奏章却不打开,摇扇笑道:“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呢,值得你这般冲动来寻,倒让世子见笑了。”
温璟面色愈红,然暗扫向温玖的眼风里却波光暗藏。温玖坦然地与之回视,然一双桃花眼里凶光暗涌。
这小祖宗,又在打什么主意!
有何要事是非让李逸尘知道不可的!
温玖脑中百转千回,然脸上笑容不变,余光暗瞥李逸尘脸色,手上亦没有动作。
难得一见温璟赧然娇羞似少女的模样,虽然对象不是他,而是温玖,李逸尘仍觉得心神旌荡,只恨不得立时能名正言顺地将她护在羽翼下,看她对他露出恋慕神色,由是眉眼间宠溺之色愈浓,看得温璟头皮更麻,低头闪避。
李逸尘掩袖轻咳,收回宠溺迫人的目光,扫向一旁立着的温玖,下巴一扬,示意他去看温璟的奏章。
温玖低头去看,目光匆匆一扫,见温璟的折子中规中矩,与她昨日事后所述粗看无异 ,但心知温璟有异的他又怎敢掉以轻心,再扫一遍,果然觉出其中机锋,视线久久定于中间一处:民众闻谣惊慌,围于府衙相询……虽民众所行不以为逆,然所举有损官府威严,扰乱民心,特拘三日以示惩戒……
垂下的桃花眼中笑意尽敛。
昨日所见历历在目,那些刁民所为岂是“围于府衙相询”?
那声声“烧死妖女除害”,“反了官府”,怎么想都是目无王法、谋逆叛乱!
虽知这其中难免有温璟暗中纵容甚至加柴添火的缘故,但他一想到那些刁民竟胆敢将他妹妹逼至如此狼狈之境,就觉得寒意迫身,心头怒火腾然,压根不想顾及温璟之意!
他眸光微动,余光瞥过李逸尘那一双凤眸,心中更寒。
李氏先祖本就是以平民之身造反起势,由是对民逆之意管得甚严。崇、幽二州流民不曾扰乱官府,仍被长公主铁腕镇压,由此可见皇室态度。
瑞王世子素有儒雅贤名,但自幼便得天家宠爱,甚至曾被接入宫中同太子伴读的他那副温文面孔下,又怎么可能真是一颗软心肠?
温璟此举,无疑是指鹿为马,与虎谋皮!
由是他瞳中黑雾升腾,薄唇一挑,声音冷厉:“幸好拿来与我一观,你险些又酿大错!”
“我与世子亲眼所见,围堵官衙的民众所言所行皆怀凶意,实乃谋逆之徒,罪不可恕!纵使其中别有隐情,然他们既然敢有胆行此逆反之举,便当以身死为量,你既然负皇命抚边,遇此谋逆之徒,必将按律处置,不然置王法于何处?置官府威严于何处?!”
似被温玖厉声斥责所吓,温璟浑身一颤,继而红了眼眶,红唇微张,只怔怔地望着他而不敢发声。
李逸尘弦月眉一沉,伸手从温玖手中拿过奏章,垂眼细看,面容愈发凝重。
亭中一时寂静,先前那浮于其间的暧昧之意荡然无存。
温玖负手肃立,目光利如锐剑压迫着温璟,抿紧的薄唇间满是警告的意味。
他已知温璟今日之意,然他绝无可能赞同,不仅是他,安国公府也绝无可能赞同此事。
若温璟一意孤行,那他宁可修书一封,请父亲上奏乞求天家罢了妹妹之职,也绝无可能允她如此荒唐行事!
见温璟面容虽颤,然她眼中暗藏的光彩,旁人或许辨不清,与她同生共长的温玖怎么会看不懂?
她摆出此等畏惧之色,但分明半点悔改惧意都无,甚至可能连他的怒斥都在她谋算之中!
一思及此,不由气得满头昏然,若不是还记着世子在此,他现在非要代父亲行家法不可!
温璟瞥见温玖暗压的怒容,心中歉疚,素手微颤,由是让那股畏惧之色更显真实。好似真是她不识此事厉害,才酿出大错一般。
但心中却毫无退缩之意。
民众愚昧,无辜成了倭寇和他们相斗的棋子。一朝事定,倭寇败落,民众纵有过激之举,本心却只是求个安稳日子。
他们既然是安南的父母官,为引倭寇纵民生乱,便万万没有卸磨杀驴的道理,否则与暴吏何异?
暗念一声罪过,温璟抬睫望向李逸尘,杏眸水雾氤氲,似忧似惧,然薄削肩背却挺得笔直,犹然可见一身傲骨。
看完奏章的李逸尘本是满心怒火,脸上常浮着的温柔笑意都没了踪影,弯眉拧紧,凤眸中寒光凛然,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然视线刚触及温璟那副委屈却又倔强的姿态,心中一滞,忽而又忆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那是在太学。
他领了皇伯父之命,到太学巡视,以彰天家垂怜。
陈祭酒陪着他一同听了甲班的功课,又考校了几名品德兼优的学子,正欲离开之时,忽听得廊道尽头的一间屋里传来欢快笑声。
他不由好奇,装作看不见陈祭酒脸上的为难之色,径自走至那屋门后。
抬眼望去,便见一年轻女子手执教鞭立于台上,妆容素淡,白衫窈窕,纵是对着满堂坐姿不甚尊重的簪缨子弟,也不见愠恼羞怒之色。
有一学生大胆发问,民众愚笨如羔羊,只管扬鞭以束便可,为何还需体察民情民意?
她杏眸微转,手执教鞭一甩,不答却问:“汝班月试无一人进得前三百,较之甲班诸优绩之生亦可用得上愚笨二字,我手执教鞭于此,照汝说来,我只需扬鞭管束尔等,全然不需问尔等之意,然否?”
台下之人面色皆黑,发问之人抬手颤抖,怒道:“你竟敢如此蔑视我等?!”
台上女子收鞭垂袖,神色淡然,声色微冷:“非是蔑视,不过以你之言,用于你身罢。既然你可以因为出身簪缨,便将出身贫苦农家之子视为愚笨羔羊;那么身处甲班的学生亦可因为成绩远优于己班,便视你们如蠢笨羔羊。”
“且诸位今日既进得太学,那便是抱了求取功名,为政一方之志。若照汝之言,则人人皆可视位下之人为愚笨羔羊,不需问其意愿,尽按己意扬鞭驱使即可,那律法威严何在?天家恤民之心何存?”
说到最后,女声愈厉,连声反问迫得台下之人无不噤若寒蝉,危坐垂首,再无之前的轻慢神色。
斜阳金芒自窗外而入,点亮她明媚脸庞,一身傲骨风华毕露。
她红唇一扬,满目傲然,稳声道:“今日为师便教你们爱民恤民之道。”
自此一堂正课方起。
掩于门后的李逸尘看得脸红心快,喉头似有硬物堵住,讷讷不得言,良久才找回神志,悄声问跟在身旁神色不明的陈祭酒:“她是哪家娘子?”
陈祭酒望他一眼,低声道:“不敢欺瞒世子,她便是安国公嫡长女温璟。下官考量过她学识,远胜于诸多讲席,因惜才之心破格将其纳入太学,或有违例之处,请世子降罪。”
他面露恍然,原来她便是前些时日因一桩退婚闹得满城皆沸的温璟。
若非亲见,李逸尘很难将传闻中那个不顾贵女体面,为一懦夫拒不退婚,还口出狂言要傅家为其谋得太学之位的出格女子与如今站在台上光芒灼灼,胆识过人的温璟联系起来。
见李逸尘只看着温璟不言,神色莫辨,陈祭酒惜才之心又起,悄声道:“坊中传闻甚多,她方才言辞或不甚得体,然人不可貌相,世子若存疑可与之一试。”
“不必,你无罪。”李逸尘微一扬唇,凤眸带笑:“但观她刚才所举,便知她真有才学,又识圣意,到太学为师足矣。”
旧事擦心而过,李逸尘幽然一叹,望着面前的女子,终是缓了脸色。
她一腔爱民之意,经年未变,即便胆大为民发声,触怒皇长姐被贬岭南,仍不改本心。看似莽撞不识世事,仍偏是这股执拗纯真之志,于藏污纳垢的官场贵族中,又何其难得。
李逸尘想着,又是敬佩又是怜惜,转头望向温玖半点没有好转的怒容,开口低诫:“曜嬛也是一片恤民之心,你莫如此责她。”
听世子不怒反而为温璟说话,温玖眼中极快闪过一丝荒谬神色,又很快掩去,脸色半红半黑,嘴唇翕动好半晌才似压着隐怒道:“书泽妄言,还望世子莫要为她说话,她颠倒是非之举实是目无尊上、不可轻饶!”
温璟身子又瑟缩一下,刚刚因李逸尘之言骤亮的眉眼又垂了下去,宛若被冬霜打过的枯枝,看在李逸尘眼里更是心疼。
他拧眉望向温玖,眼里责备神色更加一层,抿唇半晌方道:“曜嬛如今既为使君,自有裁量之权。依我之见,刁民所举乃是受了倭寇所惑无疑,并非本有谋反之意,死罪可免。但违逆反上之举皆为实情,不咎不可,由此必责其过。”
见温璟望向他的杏眸中隐含水光,李逸尘声色更缓更柔:“至于如何咎责,可由曜嬛依律处置,如此既显天家恤民厚德,又不损官府威严,你们以为如何?”
李逸尘此言一出,压在温璟心中的重石终于落了地,她暗中一叹,笑面初绽:“曜嬛以为世子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