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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许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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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的客舱狭窄逼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陆听澜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青山不断后退的残影,声音平淡:“你说你不知道豢养你们的人是谁,你们既未见过主人,为何又对他忠心耿耿?”
刺客受了刑,衣裳被血浸透,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低声回答道:“……二十年前河南大旱,我们都是逃难来的。主家收留我们,给我们饭吃,一直将我们养在别院里,派人教授武艺……”
想必也不全是为了报恩,这种组织恐怕还控制了他们的家人,以作威胁。那次河南大旱,陆听澜也有印象,皇上启动了江南各府的粮仓,父亲当时任湖广巡抚,也曾派人从湖广运送了好些粮食过去赈灾。可惜天地不仁,竟大旱三年,再多的粮食也不够,河南之地满目疮痍,卖儿鬻女惨状频频,百姓跑的跑,死的死。
陆听澜又问:“你们被豢养在什么地方,一共有多少人?”
刺客趴在地上,盯着陆听澜的背影:“我们都是被分开豢养的,我只知道我这个院子大概有两百人。”
“跟你们接头的人是谁,可见过,通过什么联络?”
刺客咳嗽起来,胸膛上下起伏,像灶头的拉风箱呼呲呼呲的响,声音却越来越低:“我只知道头儿叫他二当家,并不曾亲眼见过……,信物是一枚玉佩。”
“七爷您看。”陈冲果真从刺客的身上找到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有手指大小,通体温润,玉身雕刻双龙戏珠,材质是上好的和田玉。说是玉佩,其实更像是一枚印章。陈冲拿来印泥和宣纸,印出来四个字:泰兴永昌。“七爷,这枚玉佩很像是信物。”
陆听澜接过纸张看了看,想到了什么,接着又问道:“你们可是从福建来?”
刺客闭上眼,嗫嚅着什么,陈冲没听清,急切地蹲下身子:“大点儿声!”
刺客却没了反应,陈冲伸手往鼻子下面探去,回头看向陆听澜:“七爷,没气了。”
陆听澜没有回头,对着一旁候着的陆随道:“我记得船上有名姓王的老商人,你去把他找来,我有事要请教他。”陆随应诺。
又一阵风吹来,油灯被吹灭,客舱彻底陷入黑暗。陆听澜的身影动了动,抬脚出了客舱,窗外,天已拂晓。
陆随送完王老先生回客舱,拎着食盒进来,把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好,今日船夫新捞了鲥鱼,用葱姜清蒸了,刚打开就闻到一股鲜甜的味道。“七爷,您怎么知道王老先生那儿有线索?”
陆随虽是陆听澜的贴身小厮,不过年纪还太小,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陆听澜正端详着那枚玉佩,闻言笑了笑:“豢养那么多死侍,需要强大的财力做支撑,商人最有可能。”
王老先生虽然不认识玉佩,但是这么多年的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不少,提供了一个可靠的消息。
从前朝开始浙江的商业就繁荣发展,商行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大大小小不知凡几。其中名为泰兴的商号更是迅速壮大,不过五年,就已经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商铺开满了各个州府,垄断了很多生意。
一个商行,成立时间这么短,却如此顺风顺水,若是朝中无人,各州府官员又怎会为其开道,看来背后之人官威不小啊。
“你说,朝中官员谁有能力建立起这么大的一个商行?”陆听澜放下玉佩,在陈冲的伺候下净手。
“这……本朝是严令禁止官员经商的,您说会不会是官商勾结,要不回京我暗查一番?”本朝确有这么一条规定,就是为了防止官员借职务之便大肆敛财,不过私底下经商或借由家人经商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建立这么大的商行,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一点。
陆听澜但笑不语,陈冲的猜测不无道理,只是能这么明目张胆,想必早已遮掩干净,不过查还是要查的。
“宋先生那里可有信?”
宋先生是陆听澜的幕僚,这次随着陆听澜一起南下,回京时因身体不适在衢州府留下修养,由侍卫玄夜护送。
陈冲回道:“信还是在苏州府时收到的,宋先生身体已无大碍,已经启程北上了,或许再有两天就能追上我们。”
“宋先生身体要紧,你去信玄夜,让他不必赶路。”说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时间没睡,困过头了只觉得头昏脑涨。陆听澜接着又问道:“仙姑那里怎么样了?”
陆随回道:“方大夫看过了,药只能暂时能压住仙姑体内的毒性,要彻底解毒还需几天时间,他已经下船去附近的镇上配药材去了。”
方大夫名叫方清茂,是前太医院院正的孙子,一直给陆府的人看病,医术高明,这次南下陆听澜把他也带上了。
陆听澜颔首,坐到案前接过陆随递来的碗箸吃起饭来。
荣茵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琴心,她巡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琴心哭得很伤心,眼睛都肿了一圈:“……姑娘,您吓死奴婢了,中了箭又掉进河里,您都不识水性……您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下次别逞强了啊。”
左肩还在隐隐发疼,荣茵皱眉呼出一口浊气,她也没想到会有弓箭手,虚弱地道:“别哭了,以后定不会了。咳、咳,我睡了多久?”
琴心倒了茶给荣茵润口:“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你换客舱了?”荣茵刚才就发现了不对,这不是她们之前住的客舱。
琴心摇头:“这是三层的客舱,被陆大人全包了下来,陆大人说了这里安静适宜养伤让我们先住在这里。”
下半晌方清茂拿来五个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里面放的都是药材制成的熏香,点燃后屋子里满是温和的药香味。
琴心不明所以:“方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方清茂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耐心解释:“仙姑和七爷身上的毒极其狠辣,单纯服药并不能完全清除,配上熏香把药性吸入体内浸入皮肤,每天熏上一个时辰连熏几天,内外结合毒就能解了。”
陆听澜随后进来,右手臂上还缠着棉布,隐约透着红色的血迹,看起来伤口很深。荣茵这才知道他也受伤了,所以当时才会松开自己的手吧。
屋内窗前设有一个万字纹围子的直足罗汉床,中间放了一张红木烷桌,隔出一左一右两个位置。陆听澜坐在远离床榻的一侧,淡笑着同荣茵道:“船上条件简陋,只能委屈仙姑同我一道熏药香了。”
陆随拿了卷宗进来,还新沏了茶放在烷桌上。客舱内很安静,只偶尔响起陆听澜翻阅卷宗的沙沙声。为了更好的疗效,客舱闷热也不能开窗,阳光照不透高丽纸,光线变得朦胧。
荣茵没有事情可做,呆愣愣地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渐渐地眼神从铜炉移到握着卷宗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然后便是凸起的喉结,下巴干净没有青色的胡茬,棱角分明的侧脸,嘴唇也薄。
荣茵没想过有一天会跟陆听澜独处一室,在京城,就没有人没听说过他的大名,或者说天下士子都知道。对她来说,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陆听澜本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听说他从小就被老国公悉心教导,言行举止、为人处世包括学识,一直都被称赞有加,毕竟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就官至三品右副都御史的人可不多。记得他妻子是保定府的陈家嫡女,二人从小就定了亲的,只是成婚多年一直无子,坊间都传是陈氏身体不太好,常年喝着药,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没。
荣茵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陆听澜却有些坐不住了,手里的卷宗好久都未翻页,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直白又带着探究,像一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狸猫,茫然又莽撞。
陆听澜无奈地放下卷宗,看向她:“会下棋吗?”
荣茵回过神,看到烷桌上不知何时多了裱锦围棋盘,还有装着黑白棋子的两个黑漆描金花卉纹棋罐,抿了抿唇。她从小就性子跳脱,不耐烦学所谓的琴棋书画,就连女红也是去了道观以后迫于无奈跟着师姐学的。
可不知为何,她不想在陆听澜面前露怯,于是硬着头皮道:“会,但是下得不好。”
“无碍,不过打发时间而已,你来,我教你。”陆听澜声音轻柔,像是看着不懂事的晚辈,眼里带着笑意,起身摆弄棋盘。
下棋之后更是安静了,陆听澜没想到荣茵说不好是真的不好,他原以为是她自谦而已,而且还是他见过的最烂的棋手。他看着神气自若却乱下一通的荣茵,不由得啼笑皆非,低低的开口:“下棋要眼观全局,走一步想三步,不能只盯着自己的棋子看,算计长远才会胸有成竹。”
陆听澜说了许多,漠漠昏昏的屋子里,荣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见他低沉温润的说话声,还有从他身上不断传过来的盖住了药香味的檀木香。
到第八天时,两人身上的毒彻底解了,荣茵肩上的伤已经愈合,留下的疤用方清茂的药膏擦上一段时间也能消失不见。荣茵就带着琴心向陆听澜告别,要回到自己的客舱去。
陆听澜沉吟片刻,看向荣茵的眼神深邃柔和:“当日仙姑怎知酒有问题?”
荣茵摇摇头,想起那天的情形仍心有余悸:“我也不确定,我之前躲在屋里的时候听过刺客说话,认出了他的声音,猜酒应是有问题的。”
陆听澜默然,随即微微一笑:“仙姑聪慧。仙姑舍命救陆某于危难之际,陆某不胜感激,仙姑可有有求之事,陆某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大人言重了,救人一命,胜过建殿千间,陆大人不必挂怀于心。”荣茵所求不过是早点回家,再者之前在驿站陆听澜已经帮过她一次。
“仙姑果真慈悲为怀。这样吧,就当陆某欠仙姑一个人情,他日若有所求陆某定不推辞。”陆听澜说着从身上扯下一枚壁形玉佩,递给她,“此为信物,以后遇到难事就拿着它来镇国公府找我。”
荣茵最后还是拗不过收下了玉佩,不过她并没有把陆听澜的话当真,她想等回到了京城她二人也不会再有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