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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载明鸳谱,百年好合 ...

  •   闻言,柯澄倏地停下脚步,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寒意一点点从后背蔓延到全身。
      弟弟的安危麻痹了他感知危险的神经。如今反应过来,他竟独自跟着个不知底线的陌生人来到这荒山野岭,如果对方干的是谋财害命的勾当……
      “还有什么事吗?”他故作镇定地转过身,脸上挂着笑,衣兜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住了尖锐的钥匙。
      “时间不早了,这个点已经没车了。”
      李老爷子指了指黑下来的天幕,“我们这里不比城里,晚上有野狼出没,危险得很,你在这歇一晚,天亮了再走吧。”
      柯澄绷紧的下颚慢慢放松,松开手里的钥匙:“……那就叨扰了。”
      *
      “啊——”
      柯澄兀地惊醒,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凄厉惊叫,睁眼是红得鲜艳欲滴的床帐。
      他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喘了几口粗气,一摸额头,一手虚汗。
      “嘶,好痛……”他头痛欲裂,颅内像打着一道道劈里啪啦的闪电,脑浆像被无数根触爪来回翻搅。晕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令人胆寒的噩梦。掀开被子下床,一站起来,浑身都在疼,整个人像被车轮碾过似的,软成了一根面条。
      忍不住骂了几句倒霉弟弟,要不是这兔崽子,他至于累到身体都吃不消么。
      晨光射进屋里,一应家具城陈设被照得清清楚楚。
      昨日李大爷在邹宅给他安排了一间房间,他稍事洗漱,举着根昏沉的蜡烛进了房间,累得狠了,一挨枕头便睡死过去,自然没功夫关心这临时住所。
      今日一看,目光所及,皆是不染一丝杂质的艳红。烧得只剩烛泪的红蜡烛,铺着红色桌布的红茶几,红衣柜,红窗纸,红挂帘……连枕头和被褥都是红的。
      红得如此大张旗鼓,明晃晃地昭示它的特殊用途——供新郎新娘永结同心的新房。
      柯澄提裤子的手一顿,脑袋里飞快地闪过几个画面:他的手被人握着,捏住一块红色锦帕慢慢掀开;绣着鸳鸯戏水的裙裾,沾着湿漉漉的液体,贴在他腿根处来回摩擦;凉沁的流苏珠帘抵在侧颈旁,随着动作不断摇晃,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
      这些画面转瞬即逝,快得柯澄无从捕捉。
      李大爷之前说过,自从此地成为无主空宅,村里遇上需要大宴宾客的红白喜事时,偶尔会借用一下。
      柯澄摸摸凹凸不平的床褥,掀开一看,床板上散落着圆滚饱满的红枣花生。果然跟他猜测的一样。
      借地结婚的新人不讲究,婚礼过后不收拾干净,李大爷也不讲究,随手就给他指了间新房。
      回想一路的见闻,这村里的人和事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不详。
      此地不宜久留。
      柯澄迅速套上裤子,竖立在身后的穿衣镜映照出他光裸的后背。
      如果他转过身,就能看见,他后背光滑的皮肤上遍布无数吻痕和齿印、一对腰窝被掐得青青紫紫、后颈的软肉被啃咬得红肿破皮的淫靡景象。
      “柯小哥,醒了吗?”
      一抹干瘦剪影映在薄窗纸上,是李大爷。老人敲了敲门板,“快起来吧,小心误了早上的火车,我在大门口等你。”
      柯澄应了一声,麻利地收拾妥当,提上箱子,往门口走去,行走间手腕一沉,箱子似乎变重了一点。
      他走得匆忙,头也不回,自然没有注意到门板上那对鲜红的“囍”字墨迹新鲜,俨然才贴上去不久。
      等在门口的父子俩一见他出来,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像是怕他逃跑似的,拥着他往外走。
      三人走过转角,柯澄余光瞥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墙边探出头,眼睛蒙着一条黑色的布条,鬼祟地偷看他。
      两人一对上视线,那孩子猛地缩回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插曲让柯澄心头的疑云更加黑沉,他一路上都提着心,生怕李忠实父子要杀人越货。
      直到进了车站,他一只脚踏上火车的塞拉门,这才有了点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月台上,李忠实目送柯澄上车,长吁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问一旁的李大爷:“爹,这事成了么?”
      李大爷不置可否,摆了摆手,示意儿子稍安勿躁。
      昨天在邹家,他对柯澄说的一番话里没有一句是谎话,他只是没有告诉他,林斯年死后发生的事。
      邹老板有一个胞妹,也就是林斯年的小姑。
      这位小姑生活放荡、行事出格,还在教唆下染上了毒瘾,邹老板十分厌弃她,早些年便把她打发到国外,眼不见为净了。
      邹老板死后,作为遗产继承人的小姑带着傍家,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将哥哥的资产收入囊中。她贪得无厌,仍不满足,盯上了这些年送到邹宅的古董,只是怕被林斯年的凶煞之气克到,不敢明抢。
      没过多久,她收到了林斯年的死讯,欣喜若狂,带着傍家赶到村里,只让人将尸体裹了,草草埋在荒山上的乱葬岗,便忙着找那些古玩珍宝。
      只是她翻遍整个邹宅,都没有找到,情急之下掘地三尺,凿墙翻瓦,也只找到一扇藏在地下室的暗门。
      她雇了锁匠来劈锁,斧头才砍了两下,刀刃一滑,莫名其妙就滑向了锁匠的脖子,干净利落削出个碗大的疤,血液喷涌,锁匠当场毙命。
      村里人都说,他这是触怒了林斯年这个煞鬼。再没人敢接邹小姐的活儿。
      说来可笑,林斯年活着的时候,亲戚人人都怕他,死了倒是不怕了。
      小姑料定是林斯年死前吞了钥匙,毒瘾上来,提上菜刀便和傍家一起掘了林斯年的坟,生生把尸首砍成了碎肉,才在一堆脏腑中翻出了一把钥匙。
      她手里转着钥匙,得意洋洋地回了邹宅,尖利猖狂的笑声三里外都能听到。
      整整一晚,邹宅里一男一女高亢的笑声彻夜不息,后半夜都变得嘶哑滞涩了,里面的人还是扯着嗓子笑个不停。
      直到第二天清早,村民嗅到从邹宅里传出来的血腥味,进去一看,这才发现两人抱着一箱古董,死硬了。
      那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反胃呕吐。
      傍家是活生生被小姑一口一口吃死的。
      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带着牙印的碎肉黏连在骨头上,惨不忍赌,连人形都看不出来。而小姑则是被满嘴塞不下的血块噎死的。
      最诡异的是,两人的脸皆完好无损。整个房间都是血迹,只他们的脸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沾到,让人能清晰地看清他们的表情。
      他们在笑。
      带着极致愉悦的、癫狂的笑。
      这只是一个开始。
      小姑死了之后,村里那些闯进邹宅的青年也纷纷横遭不测,死因让人毛骨悚然。
      有人用衣架勾住自己喉咙,生生拉破血管而死;有人早上洗漱时,溺毙在了脸盆里;还有人在厨房做菜时,弯腰捡地上菜叶,灶台上的刀掉了下来,直接砍中了他的脖颈,等他媳妇回头时,看到的便是在地上骨碌碌滚来滚去的丈夫的头……
      事情远没有结束。
      再后来,邹村的孩子都不正常了。
      男孩女孩,无一例外,瞳孔颜色越来越淡,渐渐地变成了跟他们厌恶的邪祟一样的白瞳。
      无奈之下,村民们求助了当初“镇压”林斯年的得道高僧。
      和尚们命人在邹宅竖起影壁墙,连日做法,意图将林斯年封禁在邹宅内,但法师事还没过一日,和尚们便口喷鲜血,猝死在了邹宅门前。
      后来村里陆续又请过几个高人术士,皆折戟沉沙,跑得慢的,命都留在了邹村。
      穷途末路之际,一个四处云游的破落道士路过,掐指一算,连连叹气。
      “如此厉鬼,怨气滔天,世人皆负他,你们落得如此下场,也算因缘果报。如今强求不得,只能让他自愿离开。”
      “想让他走,那外面得有让他向往的东西。”道士出了个馊主意,“他一生孤寡,无亲无友,不沾情爱,是半点凡人的情都没有尝过,可为他寻一桩姻缘,让他心甘情愿随那人走。”
      如此,李忠实便带着一箱子奇珍异宝进了城,意图寻一位温柔小意、八字相合的女子配与林斯年。
      可辗转多地,形形色色的女人看了不少,其中也有八字相合的,但那凶煞却从不显灵,唯一一次出现,便是在琉璃街上。
      柯澄是林斯年自己相中的。
      *
      进了车厢,柯澄顺着标识找到座位,放好行李,见父子俩还站在月台上送他,顿时生出点妄自猜度好人的羞愧来。
      “辛苦了,不用送了,赶快回去吧。”他对两人挥手,大声喊道。
      李大爷也朝他挥手:“走吧,走吧。你安心地走吧。”
      柯澄不知该怎么形容李大爷的此刻的表情,那是种混合着轻松、内疚、欣慰、感伤的复杂神情。
      “呜——”
      汽笛声响起,蒸汽缭绕,车厢忽然醒来了似的,颠簸了一下,在烈阳中缓缓驶出车站。
      在柯澄的视野中,两人的身影被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越缩越小。
      李大爷好像格外舍不得他,一直挥着手,还追着跑了两步,口中念念有词。
      他说的什么,柯澄没听清,但其中一句,顺着风飘进了耳朵里。
      “今朝已定百年好,惟愿新人永生和……”
      一道惊雷在柯澄脑中炸开,这句话如同丝线般将所有事情串联在了一起,慢慢还原出完整的样貌来。
      他瞬间垮下肩膀,脸色煞白,牙齿咬得咯咯响,站起身在过道上来回踱步,手指在裤子上又抓又挠,没头苍蝇一般,方寸大乱地转来转去。
      片刻之后,他掐了掐掌心,搓了把脸,脱力地倒回座位上,捏着鼻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在这时,他才惊觉周围太过安静。
      非同寻常的寂静。
      原本挤在座位上、拥在过道里、靠在窗前的乘客突然间全消失了,喧哗声、咳嗽声、咀嚼声也一同湮灭了。
      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弥散开来,占领了这个空间。
      一道阴鸷贪婪的视线笼罩了柯澄,他那颗颤巍巍的心脏跳得更加慌张,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掐住,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他艰难地咽下口唾沫,耳边能听见自己喘得快要窒息的呼吸,冷汗像蠕动的小虫顺着他额头爬下来。
      像是抱着不切实际翻盘希望的赌徒,又像迎接绞刑的死囚,他看向摆在小桌板上的箱子,哆嗦着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按开锁扣,迎接自己的命运。
      扒开袁大头,下面盖着的两样东西便露了出来。一个两尺高的瓷罐,和一个鲜红的信封。
      拆开信封,一封鲜艳婚书掉了出来,烫金行楷,力透纸背。
      上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载明鸳谱,百年好合。
      此证。
      底部的落款处,两个名字挤挤挨挨地连在一起。左边是“柯澄”,亲笔字迹无误,右边是清秀的三个小楷字,跟画上满含怨毒的笔触不同,一笔一划甚是缠绵。那三个字是——
      林斯年。
      柯澄眼前一黑,用力攥紧婚书,下一秒又像被烫到似的,泄气地将纸扔到一边。
      他缓了缓,转头去看那个黑色瓷瓶。
      印象中,他上次捧着这类样式和重量的瓷罐,还是在他爹妈的葬礼上。不用去看上面印刻的字,他就知道这是什么。
      “况且——”
      “况且况且——”
      绿皮火车平稳地驶过隧道,日光倾泻进车厢破开粘稠的昏暗,带来一丝热气,却照不热柯澄逐渐冰凉的身体。
      他瞪着桌上的黑色瓷瓶,猛地坐直身体。
      他左手边空无一人的座位上,多出了一个男人。
      黑色瓷瓶通体光滑透亮,清楚地倒映出不速之客的下半张脸和上身。
      柯澄扭动僵直的颈椎,眼睛慢慢睁大,目眦欲裂。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胸口别红色胸花,是时下流行的新郎服款式。他紧紧挨着柯澄,肩膀挤着肩膀,大腿贴着大腿,手也像长在一起的并蒂莲似的,亲密地搭在柯澄手上。
      那只手异常的白,白得透出靛青色血管,像大理石的斑纹,艳丽冰冷。
      男人的小指勾住柯澄,缱绻地磨蹭,连在两人指间的红线甜腻地绞成一团,丝丝绕绕,密不可分。
      柯澄的视野里,露出下半张脸的男人,喉结缓缓滚动,烙印其间的经文跟着一颤。
      那双艳红薄唇一点点向上勾起——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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