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千秋》发条青柠

6、人生

　　“我认真的，我想娶你。”太子理直气壮。

　　她忍不住翻白眼，强压下怒气，瞪了他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真恨不得拿什么东西砸过去。

　　太子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不是说了吗？我想娶你啊。”

　　太子心情极好，早已卸下了方才那副高贵冷艳的模样，悠悠地泡起了茶。

　　“那年我醒来时，一度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担心言多必失，便保持沉默。”

　　他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吴大夫当时的说辞，我从未信过——你也明白为什么，对吧？”

　　他的手在茶具间游走，语气淡然，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旧事：“当年吴大夫负责照料我，我察觉到他每次为我把脉时都格外慌张。我知道他发现了端倪，但在那种情况下，他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自是不敢言明。我身体一切正常，只是不敢开口。他顺势配合，为我编造了种种理由。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倒也维持得相安无事。”

　　“后来，他请辞离京，我便明白，他是想远离这场纷争。毕竟，他并无大错，不过是被党争裹挟的一介医官，甚至算得上医术精湛。当我得知他重返瑶京时，立刻派人盯紧他。谁知，皇后还是抢先了一步。”

　　“那天晚上，我的人禀报了情况，虽然没能完全听清对话，毕竟叶绍在场，探子不敢靠得太近。但吴大夫‘畏罪自杀’，皇后的人还补了一刀。”他语气微顿，目光稍显冷冽，“以我对皇后的了解，她认为吴大夫办事不力。”

　　太子随手抬起茶壶，为叶斯年斟了一杯茶：“我冒险探查了皇后近日的举动。吴大夫有胆毒害太子，却不敢对叶府娘子下手？不，他是在你身上发现了与我当年相同的情况——死而复生。第二个案例出现，证实了他的猜想，所以他再也无法承受。”

　　太子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剃刀，层层剖开掩藏在迷雾下的真相。叶斯年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太子从她死而复生便推断出，她或许与自己当年经历了相同的情况，或者说，这是他期待已久的。而中秋宴上一首《明月几时有》则印证了他的猜测。然而，他还需进一步确认她究竟属于哪个年代，这才特意约她相见。

　　太子依旧神色如常，只是深深看了叶斯年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所以，我必须亲自见你一面。来到这个世界太久，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他故作轻松地摆弄着茶具，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泛红的眼眶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波动。

　　叶斯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眼前这个人虽与她有着相似的遭遇，但对她而言，依旧是个陌生人，更无法确定他在这八年间经历了什么。俗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谁能保证他没有被权力腐蚀？保不准他会为了巩固太子之位，铲除所有知情的人。

　　见她沉默不语，太子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反应，敛去情绪，语气淡然道：“我理解你的顾虑。主动权在你手中。”

　　他单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现在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叶斯年犹豫了一下。若是换做自己困在这个世界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个老乡，恐怕顾不上什么身份，直接冲上去抱住对方大哭一场再说。

　　“我也是08年第一次来的，不过和你不同，我之前只是偶尔在梦里过来。这次叶斯年被皇后害死，而我那边刚巧也出了点意外，就被困在这里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太子情绪的波动，能理解他的复杂感受——困在此地多年，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疯了，确认眼前人果真来自同一个时代、同一个世界，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然而，叶斯年却没有太多兴奋之情。如果真的无法回去，她绝不愿被困在宫廷之中。枯寂的深宫生活既不是她向往的，更非斯年所愿。斯年喜欢的是那个苏廷章，确实是谪仙一般的公子。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她淡淡一笑：“那边已经是2024年了。我今年32岁，刚刚失业。”她耸耸肩，语气故作轻松。

　　太子微微一笑，似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幽默感：“看来2012年并不是世界末日。我如果还活着，现在也36岁了。”

　　叶斯年轻轻一笑：“也许世界末日真的不远了。马斯克的火箭都能回收了，登陆火星指日可待，外星人的痕迹越来越多，局部战争也不断爆发。”她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那边的世界对她来说其实也不算太好。她抬眼看向太子，轻声调侃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叫我太子殿下了。我叫苏忆，回忆的忆。”

　　叶斯年没料到会如此突兀地听到这样一个重大的秘密。她连那两个字都不敢复述，唯恐与眼前这个陌生人牵扯更多。于是故作严肃地说道：“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太子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笑意中透着些许失望：“罢了，叫我赵煜吧。”

　　叶斯年无奈地说道：“直呼太子名讳？我可没这个胆。”她顿了顿，想着赵煜问了她那么多，自己也该问点什么，于是开口道：“那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赵煜微微一笑，轻叹一声：“时间有限，故事以后再慢慢聊。我刚才提到的事，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吗？”

　　叶斯年几乎不加思索，直接答道：“就皇后那些手段，叶家根本不想和她有牵连。斯年本人也不想进宫的。”

　　太子摇了摇头，目光直视她，语气坚定：“我是说你，你考虑一下。以后你就是叶斯年，这是你的人生了。”

　　窗外，树梢沙沙作响，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飘落，那是季节流转的声音。风里夹杂着一缕淡淡的桂花香气，还掺着隐约的蜜桃清甜，恍惚间让她想起那人曾送的香水。

　　她的人生，不是在埋头做题，就是在打工或加班赶路。她的人生，又何曾在这样温柔的秋风中被仔细端详过？

　　冷风拂面，吹得眼眶微微发烫。她低声呢喃：“是吗？”

　　赵煜避开了她的目光，微微垂首：“我也是过了几年才接受这就是我的人生。回不去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她：“邀请你入宫，是我的私心。如果你不愿，这令牌可以保你平安。若缺银两，拿它去城东的浮生堂找蔡掌柜，管够。”

　　叶斯年默默接过令牌，没有作声。若她真的成为太子妃，这份与赵煜共享的秘密，只会让他们更加无法融入这个时代——永远格格不入，永远疏离人群，永远孤独。然而，她也无法做到替斯年嫁给苏廷章。

　　那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吗？叶太尉会接受吗？宁安王会接受吗？

　　“回不去的。”赵煜低声说道。这是他作为太子，握有极大资源，尝试了整整八年后得出的答案。

　　拿着银两远走听起来不错，可这个时代的女性，光靠钱能走多远？

　　赵煜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语气沉稳：“不必急着做决定，你可以跟我谈条件。我走过很多弯路，只想告诉你：这就是你的人生。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找到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叶斯年抬眼看向他，语气略带疑惑：“做太子，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无法理解，一个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年的人，怎么甘心在古代背负太子的身份，困于深宫。他看不到皇后步步为营的手段吗？其他皇子难道就没有想将他拉下马的心思？为何不干脆丢下这虚名，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赵煜眸中闪过一抹坚定，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要这大沅盛世，如我所愿。”

　　“中二病……”叶斯年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声。

　　“我是认真的，不怕你笑。我也不是光说不做。你以为一向重文轻武的大沅，为何会破例封一位战功显赫的将军为异姓王？”

　　赵煜微微俯身，直视着她的双眼，眸光熠熠生辉，带着一丝难掩的得意：“你这个郡主的位置，也是我为你争取来的，你信吗？”

　　叶斯年一向讨厌有人靠近她，条件反射般往后躲，结果不小心撞到墙上。她捂着脑袋，迅速伸手推开眼前这带着几分暧昧神色的美男子，语气严厉：“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说清楚！”

　　赵煜对她的反应显然有些意外，但仍顺从地退开一步，笑容不减：“等你给我答复了，我再告诉你。”

　　这种吊人胃口的话让叶斯年气不打一处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赵煜闻言立刻双手捂住耳朵，笑着说道：“我不听我不听，说好了你要认真考虑的！时候不早了，本太子要起驾回宫咯~”

　　说罢，他像条滑溜的泥鳅一样退了出去，却又笑嘻嘻地探回头，把门轻轻带上，临走前还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沅盛世……”她念着方才太子的中二言论。

　　她推开窗户，看夕阳下的瑶京城。街上人来人往，喧嚣未歇，万家灯火正次第点亮。她想起从前下班时，总会路过一座天桥。她喜欢站在桥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看着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却没有一盏为她而留。

　　“我的人生……”她轻声呢喃，回顾起自己作为叶思楠的一生。

　　她的人生更像是一种惯性驱动——被一种看似顺理成章的“惯性”推着前进，表面上有条不紊，实则缺乏自主性。她所有的选择和方向都似乎是按着社会期待、他人标准或身边人的意见在自动前行。她从未认真问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她的理想早就成了别人捏造的成功模板。

　　拼了命读书，分数越高越好；高考后按分数选最好的学校里最好的专业；毕业后哪儿钱多去哪儿；攒点积蓄就随便买套房，权当投资……她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规划”，现在看来，不过是随波逐流，顶多是万千韭菜中比较茁壮的一茬。

　　她奉行着努力、勤劳、自律，时刻警惕着消费主义的陷阱，推崇延迟满足……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不如那些早早辍学、嫁作小镇贵妇的同学活得自在。

　　惯性驱动让她的人生在既定框架下运转，一旦失去了外界的推动，她就像失去了支撑，不知前行的方向。就好像她抱怨资本家的剥削，但当那个资本家消失了，她还是急着寻找下一个愿意剥削她的资本家。

　　说来可笑，当年她选择软件工程专业，仅仅是因为它是分数最高的专业，而她的分数刚好够。而今年，这个专业的分数在她的母校已降到调剂边缘。

　　时代的洪流就这样冲刷着无数随波逐流却自以为清醒的人。以“叶思楠”为名的那一生在惯性驱动下蹉跎过去了，她确实应该好好想想，以“叶斯年”为名的这一生，要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