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剑刺雪》割肉自啖

2、第 2 章

　　不知何时，雨停了。

　　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温暖的阳光重新洒在大地上。

　　但是破旧的山神庙里，孩童的哭声却未停止。

　　薛凝看着伏在她肩头嚎啕大哭的孩童，无奈地和清玄交换个眼神。

　　清玄会意，转身去处理那群晕死在地上的山贼们，将他们一一捆好，打算送官处理。

　　“好了，不要哭了。坏人都被哥哥打跑啦，你现在是安全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薛凝一边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肩背，一边温柔地安慰他。

　　“我，我叫李长安，家住在上京。”

　　长安抽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他用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薛凝，期期艾艾道：“姐姐，你和那个和尚哥哥都是大好人，能不能送我回家？我爹娘现在一定很着急，只要你们送我回去，他们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薛凝犹豫了，她自己都是个没钱没身份没武力的“三无”人士，更别说还失忆了，哪里敢给长安打包票呢？

　　如果真的要送他回家，能指望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薛凝把目光投向清玄。

　　清玄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挖坑。

　　他用长绳缚起宽大的僧袍袖子，露出白皙结实的手臂，一发力就会露出强健有力的肌肉线条，随着挖坑的动作而不断起伏，像是绵延宽广的山脉一般，流露出自然的野性。

　　阳光下，清玄俊美白皙的脸上也沁出微微的汗珠。他眉眼低垂，专心地看着脚下的土地，明明在做着最接地气的事情，眼睛里却透露着淡而冷峻的神光。

　　薛凝看着他，微微出神，只觉得清玄这个和尚身上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地方，像是一个个小钩子勾得她心痒痒，想要不断探究下去。

　　可是自己身上的谜团也不少，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薛凝暗暗叹了口气。

　　清玄将死去的山贼尸体推入挖好的坑中，又将土重新填好，为他们念了段往生超度的经文，然后向薛凝走来。

　　“薛施主，怎么了吗？”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薛凝的视线。

　　薛凝便把长安的请求告诉了他。

　　清玄沉思片刻，“小僧原本便打算去上京一趟，倒是可以将这个孩子一起带去，帮助他找到家人。”

　　“不愧是大师，慈悲为怀，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薛凝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不舍地摸了摸长安的头。

　　清玄看着她和长安，突然道：“那施主你呢？又作何打算？”

　　薛凝有些意外，清玄竟然主动问起她的计划。

　　她苦笑了下，无奈道：“实不相瞒，我现在也没有个头绪。我想，我总得想个办法把自己的记忆找回来，不能老是这样稀里糊涂。也许会先去附近的大城寻访名医，说不定就有人能够治疗我这奇怪的失忆症呢？”

　　“既然如此，施主何不随我们一起前往上京呢？”

　　清玄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雨，“上京乃雍国之都，天下第一城，汇聚各方高人，其中想必一定有人能够治疗施主的失忆症。”

　　薛凝愣了一下，有些迟疑。

　　清玄又道：“而且施主现在身受重伤，又无钱财武功傍身，独自上路未免让人担忧。何不与我们同行，也能多个照料。”

　　薛凝见清玄如此道，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便愈发感激起他的体贴细心。

　　“既然清玄师傅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能厚着脸皮再麻烦师傅一程。”

　　薛凝向清玄郑重行礼，笑盈盈地感谢道。

　　清玄对她微微一笑，眉目柔和，“既然接下来要一路同行，彼此帮助，施主唤我清玄即可。”

　　“那怎么好意思。”薛凝连连推辞，“但清玄师傅说的也是，您如果觉得不方便，直接叫我薛凝即可。”

　　清玄道：“薛施主还是太客气了。”

　　长安坐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们在拉扯什么，但是他挠挠脑袋后很快高兴起来，太好了，终于有人能带他回家了。

　　清玄收拾好了东西，把山贼从尸体上抢来的财物尽数拿回，还给了长安，又从山贼身上找到绳子，把他们都捆成一串儿，准备赶着他们下山报官。

　　薛凝费劲地起身，刚走几步路就倒吸一口冷气，感觉浑身上下都疼，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长安小小一个人儿，才到薛凝的腰部，懂事地想去搀扶薛凝，却被薛凝拒绝：“你还是个孩子，身上也有伤。不用担心姐姐，姐姐自己能走。”

　　天杀的，也不知道追杀她的家伙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下手这么狠！

　　薛凝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又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结果脚下一软，差点直挺挺地面朝下摔了下去。

　　还好清玄反应快，及时接住了她，才避免薛凝破相的惨剧。

　　薛凝姿势尴尬地趴在清玄的手臂上，感受到自己肚子贴着他的手臂，随着呼吸的起伏在不断传来温热结实的触感。

　　她脸皮发烫，立刻想要站起身来，嘴里的“抱歉”二字还没说完，清玄就仿佛有了决断。

　　他手臂一揽，薛凝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就到了清玄的背上。

　　她还懵逼着，手下意识撑在他的背上，却被手下宽阔紧实的肌肉触感吓了一跳，嘴皮子囫囵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耳尖都烧成了一片霞蔚。

　　清玄倒是很淡定，“薛施主身体有恙，无法自己走路，那就让小僧背着你下山吧。”

　　说着，他还颠了颠薛凝，好让她往上一点不要滑落。

　　清玄一本正经地安慰薛凝道：“薛施主你很轻，不用担心小僧会背不动你。”

　　这是轻与重的问题吗？

　　这是你拎不清轻重的问题！

　　这个和尚，难道就不会害羞吗？！

　　男女授受不亲啊！哦，他是和尚……

　　和尚也不行啊！！

　　薛凝瞪着眼睛，用死亡视线看着身下一个完美无暇的圆脑壳，第一次有了想狠狠敲上去的冲动。

　　但是她不敢，只能嘴里无声地嘀咕了一句“呆和尚”，然后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清玄的背上。

　　之后，在长安的指引和对山贼的逼供中，清玄带着他们找到了长安被袭击的地方。

　　这里果然一片狼藉，倾倒的马车、满地的尸体和散落在泥泞中的各色杂物，都说明了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的惨剧。

　　长安一见，就忍不住落下眼泪来，扑到了里面一个满身血迹的嬷嬷身边，抱着对方的尸体放声哭了起来。

　　薛凝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下清玄，对方立刻会意，将她放了下来。

　　薛凝在长安身边跪坐下来，轻声安慰他。

　　清玄则安排那群山贼去给这群枉死的可怜人挖坑。

　　身死异乡，已是不幸。

　　若是死后连一抔黃土都不得，曝尸荒野，那也未免太过凄惨。

　　以后若是家人寻来，至少还能找到一座野坟，找到可以洒泪缅怀的地方。

　　而茫茫天地之间，哪里又是自己的归宿呢？

　　薛凝垂眸，正伤感时，忽然眼尖地看到地上有一抹银光闪过。

　　她咦了一声，伸手从泥土中刨出那个东西，竟是一个样式奇特的箭头。

　　尖锐的箭头两边都是锯齿状的狰狞倒刺，中间刻有两道深深的放血槽，箭头上还有一个像鹤一样的花纹，像是某种标识。

　　长安看到了这个箭头，立刻叫道：“攻击我的那群人用的就是这样的箭头！卫叔、胡妈妈还有小竹，他们都是死在他们手中！”

　　长安的大眼睛中浮现出恐惧与恨意，陷入了当时的可怕回忆中，喃喃道：“胡妈妈让我快跑，把我扔出了马车，然后一支箭就突然穿过了她的心口。她一边吐血一边还在对我喊，跑，跑……”

　　“小竹穿着我的衣服，被胡妈妈抱在怀里。他们都以为他是我，好多把刀都在往他的身上砍去。小竹很痛，他一直在哭，但是他没有跑，只是不断地哭。然后好多血，好多血从他身上流出来，他们砍掉了小竹的头。”

　　“卫叔一直在带着大家抵抗，可是他们人太多，那时候又在下大雨，天好黑，什么都看不清。马车被绳子绊倒，然后好多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所有人都在大喊，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只听到好多的惨叫声，然后大家就都死掉了。”

　　“我从马车里被扔出来的时候，卫叔看到了我，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身体挡住了射向我的箭。”

　　“天好黑，雨好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抓住薛凝的手，长安抬起眼睛，眼神空洞，恐慌地看着她，重复道：“姐姐，我好怕，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真的好害怕。”

　　“我不是故意的。”

　　长安喃喃道，抓住薛凝的手无力地松开，正要落下时却被她抓住，使劲一拉，就把长安拉进了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薛凝面露不忍，轻轻地拍着他瘦弱的背，低声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活下去，所有人也都希望你活下去。”

　　“活着，绝对不是一种错误。”

　　“长安，你没有错。”

　　听到这句话后，死死埋在薛凝怀中的小孩猛地一颤，然后薛凝就感到一阵湿热在她胸口晕开，压抑的声音像小猫的喘息一样从怀里传出。

　　那是长安在哭。

　　她抬头看向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

　　清玄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也轻轻叹了口气。

　　等清玄领着山贼们把所有的尸体都安葬好，把现场收拾好，能用的东西都收集起来，不能用的东西就一把火烧掉后，长安终于缓了过来。

　　他沉默地跪在黑压压一排坟墓前，野火在他身后肆意燃烧，摇摆着吞噬一切注定要消失的东西。

　　薛凝和清玄并肩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身后是一群累瘫了的山贼。

　　薛凝把之前捡到的箭头递给清玄，清玄只是看了一眼，就肯定道：

　　“是朝廷控鹤司的东西。”

　　“控鹤司？”

　　薛凝疑惑地重复道。

　　“一个不干净的地方，”清玄表情淡淡，直视前方，“专做不干净的事情。”

　　“就是这个控鹤司袭击了长安和他的随从们？”

　　薛凝翻来覆去地看那个箭头，不解道：“但是为什么呢？”

　　清玄没有再说话。

　　薛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长安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谁身上的秘密都不少。

　　薛凝准备向长安走去，身后忽然又响起清玄的声音。

　　“他的身份不简单，帮他就等于让自己陷入无尽的麻烦中。”

　　那声音轻而缥缈，淡淡道：“即使这样，你还是打算帮他吗？”

　　薛凝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清玄师傅，你这话可不像是出家人会说的话。”

　　白衣和尚双手合十，垂眸念了声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果。小僧只是不希望薛施主以后会后悔。”

　　薛凝愣了下，突然灿然一笑。

　　“多谢师傅。但是我想做的事情，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绝不后悔。”

　　“因为，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

　　看着薛凝的背影，清玄悠悠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