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聂葳蕤

10、初舞台后的舆论压力。

　　S市的录制基地

　　玻璃与钢铁构筑的巨型城堡在晨雾中折射出冷光。

　　盛颜仰头看去，Logo像一枚巨大的印章，烙在城市的天际线上。

　　消毒水混合着化妆品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但真正充斥在空气里的，是一种更尖锐的东西——上百个年轻女孩的野心蒸腾成的热浪，黏稠得几乎能看见形状。

　　她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拉杆箱轮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

　　那声音很轻，却在她自己的耳中被无限放大，像是某种倒计时。

　　“姓名。”

　　“盛颜。”

　　工作人员甚至没有抬头，飞快地撕下一张贴纸拍在桌上。“贴上，去A区休息室。”

　　她的手指捏起那张印着“A07”的贴纸。

　　纸张很薄，背胶粘腻。

　　她将它按在左胸口的白色棉质T恤上，缓慢地、用力地抚平边缘。

　　帆布包带子勒进肩膀的痛感在此刻异常清晰。

　　休息室像一个巨大的温室花房，或者说，像一个过于饱和的调色盘被整个打翻。

　　空气里交织着几十种香水、发胶和身体乳的味道。女孩们的声音汇聚成高频的嗡鸣——兴奋的尖叫，紧张的嘀咕，刻意压低又忍不住泄露的攀比。

　　“你的裙子是C家新款吧？我预订了都没抢到！”

　　“我经纪人说了，初舞台表情管理最重要，镜头会抓特写。”

　　“听说Alice就在那边，她真的好白啊……”

　　盛颜的出现，让这一小片区域的空气凝滞了半秒。

　　几个正在补妆的女孩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眼神像扫描仪，从她简单的马尾、素净的脸、普通的白T恤黑裤子，一直扫到她旧但干净的帆布鞋。

　　然后，目光轻飘飘地移开了，连一丝多余的停留都没有。那是一种彻底的、不经意的漠视，比直接的嘲笑更令人清醒。

　　她找到角落一个空位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

　　在色彩斑斓、光影流动的背景中，盛颜像一帧被偶然定格的黑白画面。

　　她只是坐着，背挺得很直，双手交叠放在包上，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喧闹声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而她身处屏障中心的寂静里。

　　“嘿，这儿有人吗？”

　　声音清脆，带着天然的甜度。

　　盛颜抬眼，一个染着浅亚麻金色的脑袋探过来，眼睛圆而亮，像某种未经世事的动物。

　　女孩穿着一件 Oversize的卫衣，上面印着夸张的logo，袖子长到盖过手背。

　　盛颜摇了摇头。

　　女孩一屁股坐下，带来一阵果香调的香水味。

　　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盛颜，从头发丝看到鞋尖，然后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语气里是真切的好奇：“哇，你皮肤真好。你……你真就这么素着来了？没化眼线？也没涂口红？”她自己的嘴唇上闪着晶莹的蜜桃色釉光。

　　盛颜微微偏头，避开过近的社交距离。“不太会。”她的声音很淡，像在陈述天气。

　　“厉害。”女孩咧开嘴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我叫椰子！你呢？”

　　“盛颜。”

　　“名字也好听！”椰子还想说什么，远处有人喊她。“哎呀朋友叫我！回头聊啊A07！”她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卫衣帽子在脑后一跳一跳。

　　盛颜收回目光，继续她的观察。

　　人群的中心是Alice。

　　她天生就是焦点，金色的长发如同阳光织成的缎子，碧蓝的眼睛含着得体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倾听身边女孩的恭维，偶尔点头，唇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精确计算过的美感。

　　她是童话里走出的公主，优雅、完美，对周围的簇拥习以为常。

　　几个女孩围着Alice说笑，其中一个帮她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碎发。

　　Alice含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休息室，在盛颜的方向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自然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另一个方向的墙边，一个女孩独自戴着耳机，闭着眼，脚尖随着只有她能听到的节奏轻轻点地。她的头发剃短了一侧，露出清晰的颧骨和下颌线。

　　即使静止不动，周身也散发着“专业”和“勿扰”的气场。

　　名牌上写着：Moon。

　　Moon忽然睁开眼，准确无误地看向盛颜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嘈杂的空气里短暂相接。

　　Moon的眼神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评估，像在判断一件器械的精度。

　　片刻后，她重新闭上眼。

　　盛颜垂下眼帘，指尖在帆布包粗糙的纹路上轻轻摩挲。

　　“A07，盛颜。准备上场。”

　　通道很长，墙壁是吸音的深蓝色绒布，脚步声被吞没。

　　前方演播厅的门缝里泄出炫目的白光和音乐的重低音，每一次鼓点都敲打着胸腔。

　　她走进去。

　　灯光如炙热的白色暴雨，瞬间将她笼罩。

　　视野里只剩下炫光，以及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导师席轮廓和更远处观众席的荧光棒星海。

　　热，几乎是物理性的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走到舞台正中央那个孤零零的标记点上，鞠躬。

　　“各位导师好，我是A07，盛颜。”

　　声音透过耳麦传出来，平稳，清澈，没有刻意拔高的甜腻，也没有紧张的颤抖，像一块落入温水的冰。

　　歌手导师（前女团成员）：眉毛微微挑起，身体向后靠向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评分表。

　　舞者导师（国际级编舞）：停下了转笔的动作，目光聚焦。

　　演员导师（影后级）：手托着下巴，眼神里流露出探究的兴趣。

　　主持人导师（国民MC）：保持职业微笑，但眼神在盛颜和手中的资料卡之间移动了一下。

　　“盛颜，请开始你的表演。”

　　她点头。

　　音乐没有立刻响起。

　　一片寂静。

　　长达五秒的寂静。

　　观众席传来细微的骚动。

　　然后，第一个音符渗了出来——不是旋律，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底，又像高压电流穿过空气。

　　接着，加入的是零落的、干瘪的钢琴单音，不成调，只是敲击。

　　她动了。

　　不是起范儿，不是准备动作。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从站立姿态，开始蜷缩。

　　手臂环抱住自己，头深深埋下去，脊椎一节一节地弯曲，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垮，又像是回到胚胎的状态。

　　她的手指深深掐入上臂的布料，指节泛白。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鼓点毫无预兆地炸开！沉重、干脆，如同重锤砸击铁砧。

　　她猛地抬头！

　　那双眼睛里的平静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疼痛的锐利和燃烧的渴望。

　　她开始旋转，不是芭蕾式的轻盈翩跹，而是带着一种要将自己甩出去的决绝力量。

　　她的肢体在延伸与收缩之间爆发冲突，每一个定格都充满紧绷的对抗感。

　　她在跳跃，但落地的声音沉闷，仿佛重力对她格外苛刻。她在诉说，用肩膀的抖动诉说窒息，用指尖的延伸诉说抓挠，用突然的停顿诉说撞上无形壁垒的剧震。

　　这不是舞蹈。

　　这是拆解。

　　用身体拆解情绪，拆解束缚，拆解那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

　　空旷的、被白光淹没的舞台上，她是一个孤绝的、剧烈挣扎的黑点。

　　围绕她旋转，捕捉她飞扬的发丝、汗珠甩出的弧线、衣物因剧烈运动产生的褶皱光影。

　　五指张开，用力推向虚空，然后猛地收拢，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肌肉的细微震颤，瞳孔的收缩，嘴唇被咬出苍白又恢复血色的过程。

　　椰子张大了嘴，手里的零食袋子掉在地上。

　　几个女孩下意识地抱住了手臂，表情混杂着震惊和不适。

　　Alice抱着双臂，背挺得很直，脸上惯常的微笑消失了，嘴唇抿成一条线，碧蓝的眼睛里倒映着屏幕的光，深不见底。

　　Moon摘下了耳机，环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身体前倾，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难题。

　　舞者导师不知何时已经坐直，双手撑在桌子上。

　　演员导师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绝佳的剧本素材。

　　歌手导师的指尖不再敲击，而是紧紧捏住了评分表的边缘。

　　音乐在一声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音效中，骤停。

　　她停在舞台中央，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向后伸直，身体极度后仰，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双手向两侧张开，指尖兀自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额发和鬓角，一缕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灯光从头顶打下，在她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静。

　　然后，演播厅顶棚的某个位置，传来第一声清脆的、孤零零的掌声。

　　是演员导师。

　　她站了起来，继续鼓掌。

　　紧接着，舞者导师、主持人导师也站了起来。

　　歌手导师深吸一口气，用力鼓着掌。

　　掌声从导师席蔓延到工作人员区域，最后，观众席的荧光棒海洋开始剧烈晃动，掌声和压抑的惊呼声混杂着响起。

　　盛颜缓缓收回姿势，站起身，呼吸还未平复，对着导师席和观众席分别鞠躬。

　　她的脸上没有狂喜，没有泪流满面，只有一种释放后的空白，以及深藏的疲惫。

　　舞者导师第一个拿起话筒，声音里有未褪的激动：“我……我很久没在看偶像选拔的舞台上，看到这样的‘舞蹈’了。这超出了技术的范畴，我看到了生命力，甚至是……破坏力。这很危险，但艺术有时候需要这种危险。”

　　演员导师紧接着说：“孩子，你刚才不是在表演一个角色，你就是那个‘被困住的灵魂’。你的身体会叙事，你的眼睛里有台词。告诉我，你经历过什么？”

　　盛颜抬起眼，看向导师，汗水滑进眼角，她眨了一下。“我只是……跳了出来。”她的声音因为喘息有些沙哑，但很清晰，“从很多看不见的东西里，跳了出来。”

　　歌手导师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你的表演非常个人，非常强烈。但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女团选拔。如果下一次，你需要表演一首甜美的、可爱的歌曲，你怎么办？”

　　所有目光聚焦在她脸上。

　　盛颜沉默了两秒。“我会找到那首歌里，‘人’的部分。可爱和甜美，也是真实情绪的一种。”

　　导师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的评级是——”主持人导师拖长了声音。

　　盛颜的侧脸。一滴汗正从她的下颌角滑落，滴在锁骨上。

　　“——A！”

　　回到休息室，一切似乎没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嘈杂声在她进门时低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探究的，评估的，羡慕的，嫉妒的，不解的，警惕的。

　　椰子第一个冲过来，眼睛亮得吓人：“我的天！盛颜你太炸了！你看到导师的表情了吗？他们都站起来了！”她的声音因兴奋而发颤。

　　盛颜对她浅浅弯了一下嘴角：“谢谢。”

　　穿过人群时，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的重量。

　　Alice正被几个人围着说话，目光越过人群与盛颜短暂相接。

　　这一次，Alice没有再立刻移开。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蓝色的瞳孔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下是深深的审视和计算。她对着盛颜，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下头。

　　那是一个正式的、对手之间的招呼。

　　Moon依旧靠在墙边，戴着耳机。

　　但在盛颜经过时，她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从太阳穴的位置向外挥了一下。

　　一个简洁的、属于同行的手势。

　　认可。

　　盛颜回到最初的角落位置，坐下。帆布包还在腿上，贴纸上的“A07”在灯光下有些反光。

　　周围的声浪渐渐恢复，但似乎总有一部分注意力，如同蛛丝，黏连在她的身上。

　　她闭上眼睛。

　　“第一块石头，扔出去了。

　　水花比想象的大。

　　也好。

　　安静的水面，照不出真正的倒影。

　　现在，让我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底下藏着些什么。

　　玻璃罩子的裂痕……才刚刚开始。”

　　她睁开眼，目光掠过休息室里一张张年轻、美丽、充满渴望和焦虑的脸庞，最后落在远处泛着冷光的巨大节目Logo上。

　　游戏，刚刚开始。

　　而她，已经撕开了剧本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