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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皇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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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已完全进黑,殿庭外的檐廊下挂着一排四角的宫灯,昏黄的灯光绵延而去似龙飞舞。
因来时未带着内侍,回去时也是独身一人,她本自顾自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嘤咛声。
“楚大人……”
她转身去看,一道黑影骤然划过,还来不及细看,身穿内侍衣裳的女子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楚大人,妾犯了大错,求您救救妾,妾不想死,求求您大人呜呜……”
女子的长发散落,衣裳零乱,入眼可及之处全是淤青。
“你惹了魏小公子?”
奚芫华不敢笃定,但看这样子,八九不离十,是在沧池中找的美人了。
“并非妾招惹他,而是他醉酒,撕扯了妾的衣裳,发现……发现”她面含热泪,似乎才发现自己也是犯了大罪,无法启齿。
“发现你是女子。”
奚芫华瞄了一眼女子被撕扯破损的内侍衣裳,喟叹道“你可知女扮男装在宫中是大忌,欺君之罪,罪不容诛。”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她竟也是伴做小内侍入了宫,和她何其相似。
“大人,宫中之人皆言你心善,妾此番也是无奈之举,家中后母,要将家弟入宫为宦,送妾进烟花柳巷,妾不愿,亦是阴差阳错,替家弟入了宫。”
话未毕,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一群人正往此处赶来。
“来人!此处有声响,快搜搜这贱婢究竟藏在何处,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敢跑,找到后,给我立地杖诀!”
“大人”女子慌乱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她此刻也只有盼楚昭能就她了。
救?还是不救?
奚芫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不该惹是生非,可这事怎么都找上她呢?
怪只怪楚昭做人太成功了,连个小内侍都会相信她,这让她觉得以后更难办了。
人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奚芫华就做好了决定。
“随我走!”奚芫华一把将她拽起,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谢谢大人!”
幸好这几月在侯府的连日操练,让她也是练到了些许轻功的本事,虽不至于飞檐走壁,好歹是在危机前躲进了一间宫殿。
殿中昏暗,她靠在角落处,眼见搜寻之人走过,这才叹了一口气。
呼……逃脱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值?”
说是不害怕,终究是假,毕竟她也是女扮男装入了宫,可能也是因此,对她多了份同病相怜之感。
“妾名唤林雾莲,在庖厨的太官令下当差。”雾莲脱下身上的外袍,正要递给她,被她拒绝了。
“你先穿着避体吧。”
“嗯……”雾莲双手拽紧了衣裳 。
奚芫华见她迟迟不动,往身侧一看,这才发现衣裳上泅了一片泪痕。
雾莲有些失措“妾污了大人的衣裳,待妾洗好后再还予大人。”
“不必了。”且不说她不缺这件衣裳,再则被发现是她救了雾莲,也难逃太尉的报复。
太尉此人,心眼极小,魏光此事让他颜面尽失,还不知会怎么揍一顿呢。
她还是保持态度,尽量不掺入浑水里。
“你快回去吧,我也该回宴席了。”
“嗯,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妾今后以身相抵。”
“不必了,快出去吧。”她觉得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
雾莲出了门,奚芫华后脚便准备跟出去,谁知她突然偷偷摸摸跑了回来,钻进了塌下。
“你做什么?”
“他们追来了!”
“什么?!”她惊住了一瞬,随即立马扔了玉佩,散了衣带,丢了束冠,躺在塌上半眯了过去。
——
“尔等真见她入了此殿?”
“当真,她偷偷摸摸地进去,不是她还是谁?”
“咦,中郎将大人怎么在这,你不会刚刚看到的是他吧。”
“怎么可能……”话虽这么说,来人却有些口气不足了。
众人朝殿中看去,只见楚昭形容邋遢,随意倒在塌上酣睡。
“中郎将大人也喝醉了。”
“嘘,小声些,可别把他吵醒了,不管是不是他,我们先慢慢搜。”带头的人说道。
余光瞥见他们还真搜了起来。
先是殿中四处角落里,随后翻起了桌椅,眼见即将暴露。
趁着一个羽林郎正低头往塌下看,她装模作样地翻滚,重重地摔在地上。
真的疼!
“大人!您没事吧?”
她作势挡住塌底,捂住头“没、没事。”她环顾四周,众人停了下来。
“尔等这是做甚么?我不过三月不在宫中,你们就此般没了纪律!”
羽林郎面面相觑,偷偷看向主心骨—右侍郎杨绩。
奚芫华自然也看见了中间那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因为杨绩此人面中有道从眉中到眼下的疤痕,本就生的彪悍,看着更是凶狠。
“原来是杨绩啊,此番是作何?”知道他和楚昭不对付,她随手整理起衣冠。
楚昭可不能忍受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人前。
杨绩默不作声,反而是一旁的羽林郎小心翼翼地回禀:“宫中有个女子害魏小公子落了水,特意奉太尉之意来搜查的。”
呵呵,太尉之意。也不看看这是哪,他还真是胆大包天。
心里虽这么想,奚芫华此刻却不敢这么说。
她抬了抬眸,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们手中的兵器:“搜查而已,没听过要带刀剑的。”
羽林郎面面相觑,默默放下了兵器,说到底,中郎将大人才是老大。
杨绩却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她,然后他突然视线向下,了然地笑了笑。
他迈步向她走了过来,剑刃直指塌下。
装腔作势呢。
奚芫华很肯定他并没有看见雾莲,毕竟她可是一直挡着呢,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恐吓他一番,毕竟若不是楚昭,他借着太尉的势力早就爬上了中郎将的位子。
此时此刻,最不能输的就是气势!
“杨绩,上官的命令你也不听从了吗!还不把剑给我放下!”
“你可知道刺伤上官是什么惩罚!”
杨绩不为动弹。
“下官不知,只知道似乎有个刺客在大人后面,您可千万别动,万一刺伤您就不好了。”
耳边突然听见一声极小的呜咽声,奚芫华知道要是再不做什么就真的暴露了。
“刺客,什么刺客,本官瞧你才像是刺客。”她施施然地伸出手去夺剑。
杨绩出手去拦。
奚芫华有意与他打起来,仗着几分阿铭教过的功夫制住他的手脚,杨绩恼羞成怒,挣脱后与她缠斗在一起。
“杨绩,你竟真敢殴打上官。”
众羽林郎护卫在旁,不敢上前,只敢劝架。以为真是杨绩先打了起来,忙劝他:
“右侍郎大人,快停手吧,我们不是搜查吗,可不能动了手脚啊。”
“大人,别打了,中郎将大人还带着伤呢,要是又伤着可就不好了!”
“对啊大人,快停手吧!”
“你们这群蠢才!”杨绩气死了,又不是他先动手的,他也想停下来啊,可这该死的楚昭非缠住他打。
他猛地一发力,摆脱了奚芫华的桎梏。
奚芫华也自知打不赢他,干脆噗地一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反正她带着“病”呢,打输不丢人。
“中郎将大人!中郎将大人……”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响起宫铃声。
“陛下来了!”
随着一声惊呼,众羽林郎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杨绩咬着牙,黑着脸,终于放下了剑跪地。
“参见陛下。”
“速传御医。”不知何时,镶着金色花纹的屏风下投下一道斑驳的身影,掷地有声。
——
奚芫华闭着眼,只能感觉到眼前的视线一下子变暗了。
一双温厚的大掌抚在她的脖颈处,她的身体像是为了证明它还活得好好的,愈来愈紧凑的搏动在他的指尖下跳动。
“多装会。”
他低声道,细微的声音只有她能听到。
正假装晕倒的奚芫华瞳孔都不由地震颤了起来。
皇帝轻轻拂过她的眼,似是在警告她不要露陷。紧接着,晦暗的视线又骤然明亮下来。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陛下,恕臣来迟...”
皇帝摆手止住御医下跪的姿势,沉吟道。
"不必废话,速替中郎将医治,本就旧伤初愈,朕瞧他似乎被伤得不轻。"
“诺。”
“说说罢,是谁先动的手。”皇帝轻拂衣摆,泰然落座,深色的眼眸向下俯视着,黑不见底。
皇帝亲侍宦官赵言忠只略微抬眸瞧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陛下的天子之气愈加莫测了。
羽林郎磨磨蹭蹭地不敢说,赵言忠伸手指了一人,正是第一个开口给杨绩劝架的。
“卑职、卑职看见是右侍郎大人先动的手。”
正躺在塌上装病的奚芫华闻言嘴角忍不住上扬,差点都给露馅了。
看,还是先声夺人最重要。
要不是她喊了一句“杨绩,你竟真敢殴打上官。”谁又知道她才是先动手的呢。
不行不行,还是要忍住,御医还在诊脉呢。
殊不知御医早就知道她装晕,不仅装晕还没暗疾。
看来这中郎将回家养病也是假,怕也是为了对付魏家。
唉,还是装聋作哑吧,活得久。
“早闻宫中出了事,朕连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杨大人就带着一群人把朕的宫廷翻了个遍,便是为了殴打楚昭么。”
杨大人,楚昭,一听便知孰轻孰重。
“陛下,臣岂敢,都是为了搜寻那刺客,臣也不曾动手打中郎将大人,是他先缚住了臣,臣才不得不出手,陛下,臣冤枉啊!”
杨绩跪在地上诉说苦楚,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只是,很不巧的是那位羽林郎又出声了。毕竟他已经把右侍郎大人拉下了水,可不得淹死他,以免他的报复。
于是,他站了出来。
“陛下,右侍郎大人所言皆虚,魏光公子落了水,他便带着我们拿着兵器去搜寻,被中郎将大人发现,呵斥他丢下兵器,可他非但不听从,反而忤逆地打了中郎将大人。卑职等全是听从命令行事,万不敢说假话。”
众羽林郎:……
啧,把他们还给拉进去了,不过也是,要是现在还不表明立场,保不齐因为兵器也得被降个职。
“是啊,都是右侍郎大人的错,卑职也不过听从命令。”
“陛下恕罪……”
越来越多的羽林郎指责是杨绩做的,杨绩脸上一黑又一黑。
“既如此”皇帝轻手扣了扣桌椅“殴打上官,那便杖责三十,罔顾宫规私自搜查,降为羽林郎吧。”
“陛下!臣何其冤枉啊,他们都是在害我啊!”
杨绩拖着庞大的身躯,跪着朝皇帝去。
赵言忠一个手势,立马有闻言的亲卫将杨绩抓住,拖了出去。
临走前,他还瞪大着双眼,似乎怎么也不愿相信。
明月当窗,月色如画。一刻时间竟然静默了下来。
奚芫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偷偷睁开了一只眼。
猝不及防对上了某人垂眸打量的眼神。
只一瞬,她便闭上了眼,不敢再动弹。
“看来楚昭伤得不轻,来人,先将他送进营房里歇息,今晚宫宴便不必参加了。”
“诺。”
——
良久的夜,窗外是鼓乐喧闹之声,窗里是奚芫华趴在桌案上,空对弦月叹息。
雾莲应当逃走了吧。
经此一事,想来太尉也不会再去搜查她,她算是安全了。
可是自己呢?今日赢了,还有明日呢。这宫廷如此复杂,皇帝与太尉权势相争,她又能否以楚昭的身份活下来?
她支起了窗,窗柩是三角围成圈的样式,宫里人有雅趣,称这种为“象眼”。
她是不懂风雅,不过她似乎从“象眼”里看见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影。
熟悉但又陌生。
先皇以《诗经.卫风》中“芳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为他取名刘瞻淇,意喻他如淇水,浩荡博远。而他却如此诗,一袭暗色直裾,长身玉立溶于月色中,清俊而又坚毅。
她直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