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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玻璃与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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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前,海面依然风平浪静。
居于风暴中心的段兮燕开始买花,临近结婚纪念日,他内心被复杂的情绪占据。
他感到甜蜜与紧张,像要到达长跑后的终点,望见长夜后的黎明,他灌溉的爱情将结出累累硕果。
他用花装点家,让窗外的阳光照进来。
在阳光中,他想到了最近的发生的怪事,比如公司频繁的人员调动,比如不骚扰人的任逢。
这太诡异了。
公正客观地讲,任逢这么做类似守财奴散尽家财,天上下降红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段兮燕真正在意的是贺易。
贺易最近老是恍惚,一回家就睡觉,碰都不让碰,他好几次想约人去订的餐厅,全部没有成功。
段兮燕买了花,想等贺易发现,再委婉提起他们的恋爱纪念日,但贺易并没有发现。
想到这他心情低落,他从手机里找到贺易,在他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对方时,屏幕弹出了新的消息。
[神经病:要来接你男朋友吗?]
神经病是他给侯行知的备注。
[DXY:他怎么又和你在一起。]
[DXY:你就这么闲?]
[神经病:这次真的是巧合,猜猜我见了什么,你男朋友在和别人搂搂抱抱呢。]
[DXY:地址。]
段兮燕内心升起烦躁,他不想和侯行知兜圈子,担心贺易遇到了不好的事。
贺易是又被人纠缠了吗?是上次那个男人吗?
贺易会不会受伤?
在侯行知发来位置后,段兮燕再也顾不上任何东西,他套上外套拿上钥匙,冲下楼,发动车子驶向目的地。
车载地图上显示地点是酒吧,等待红绿灯时,他用指腹摩擦转盘。
无数细小的不对劲汇聚起来,让他难以呼吸。
仿佛所有事都延伸出丝线,互相交织将他缠绕,让他陷在网的中央,怎么也看不清起点与终点。
烦躁中他不断思考。
贺易不喜饮酒,为什么近来却浑身酒味?
为什么贺易被人骚扰也不告诉他?
贺易最近到底怎么了,整日精神恍惚,他遇到什么事情了?
【你了解你男朋友吗?】
最初的,不详的短信血淋淋跳入他的视网膜。
——谁在撒谎,谁在看戏,他们在剧中扮演了何种身份?
【他滋味很好吧,床下冷着张脸,床上又骚又乖,什么都敢玩。】
段兮燕把自己唇咬出血,大脑乱成一团。
脑海闪过数个凌乱的画面,贺易身上皱巴巴的西装、戒指上的蓝色碎钻、沾露的白百合、咖啡厅的游鱼。
他尝出自己的血,久违被带入记忆里的那个夜晚。
在大学他没有追求到贺易前,社团内的学生开脱单聚会,各个性别的男女散发着躁动的信息素。
房间一片嘈杂,他们喝了点小酒,在撕心裂肺地唱着歌。于暗处他们大胆地打量心仪的对象,眉目传情,让朦胧晦涩的情欲发芽。
这么多人中,贺易是焦点,他家里有钱,长得漂亮,可惜性子是出了名的难搞。
段兮燕因为要做志愿者,他来得晚了些。
进去后,所有都在看他和贺易,他对贺易的爱人尽皆知。
为了罚他的迟到,大家完起了真心话大冒险,先罚他喝一杯。
大冒险中少年少女们有输有赢,大家都半醉,惩罚越来越过火,到了段兮燕时,他到惩罚是选一个人接吻一分钟。
当时的他有些无措,他本是为贺易而来,没想到聚会会是这样。
他骑虎难下,既不想唐突贺易,也想表明自己心意,于是他端酒走到贺易面前,拒绝惩罚的人要喝杯烈酒。
周围是一片起哄声,酒还未喝,他却感到了燥热。
贺易坐在沙发上清凌凌看着他,灯光很暗,他的皮肤白暂如雪,唇色艳红,像一朵黑暗里的白花,坚韧而耀眼。
段兮燕目不转睛看着他,心跳震耳欲聋。
靠得近了,他能闻到贺易身上清淡的信息素。
他很少如此窘迫,只能勉强稳住自己,目光坚定地看着贺易说,“我喜欢你,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说完他就脸红了,因为这表白没有任何心意,贺易会不会觉得他不是真心的。
他等待着,一秒、两秒、三秒……
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时间被无限放缓,他的心落下,徒劳地捕捉所有声音,心绪分成千千结。
在他觉得自己失败前,他听到了特定的两个字。
“好啊。”
这声音不大,却令他的世界的崩塌摇晃,他头晕目眩,不可置信、喜悦、迷茫与无措等等情绪充斥了他的心脏。
他的脸更红了,不敢去看贺易,贺易不满起来,直接起身揪住他的衣领吻上,不知道具体亲了多久。
贺易退开时随意擦了擦自己的唇,唇色微润红。
“我同意了,呆瓜。”
全身都红的段兮燕溃不成军,他像坠入梦的泡泡,生怕一个呼吸就将梦境戳破。
那一刻他得到了救赎,他祈求贺易的爱,祈求爱能将他从童年的阴影里拉出。
童年是段兮燕内心的伤疤,贯穿他的灵魂。
年幼的他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切都在性别诊断书下来后戛然而止。
AO生下Beta的概率太低了,人们戳着夫妻的脊椎骨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夫妻被议论,被指指点点,只因为一个孩子,他们努力赚的面子都丢了,这让他们如何甘心,毕竟他们要强。
他们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一位可爱健康的Omega女孩。
女孩到来后,所有人都爱着她。人总会有无数的理由粉饰自己的行为,父母不觉得自己偏心,哥哥就是要让妹妹啊。
段兮燕注视着,父母做菜时偏向妹妹的口味,对妹妹的紧张心疼,给予妹妹的拥抱和微笑,看完他就悄悄上前,也给妹妹一个拥抱。
他是哥哥,他也爱他的妹妹。
可假象就是假象,撕碎它只需要一场意外。
年幼的他带着妹妹去游乐园,买票时他们遭遇了人贩子,他立刻呼救,吸引了别人帮忙报警。
人贩子发现有人来后立刻撤退,一人带一个孩子分开跑。
劫持他的那个人贩子只是诈逃,他偷偷绕回了交路口,潜伏在那里伺机离开。
段兮燕担心妹妹,他看到崩溃的父母,看到赶来的警察,母亲哭泣着抓着一个警察求他们救回妹妹。
路人说女孩在左,男孩在右。
母亲求警察先去左,她说妹妹太小了,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她说妹妹身体差,Omega容易受惊吓,被拐卖了怎么办。
父亲沉默着抱着母亲,目光定定看向左边,许久都没有移动。
人贩子兴致勃勃看着,一字一句为段兮燕复述,段兮燕愣愣看着,恐惧化为泪水无声落下。
为什么他要出生呢?
如果他的出生只能带给别人痛苦,那为什么要让他知冷暖,懂苦乐?
分化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否定一个人的出身吗?
他没有时间为自己多想,他得自救,他得去救自己的妹妹。
他唯一的底牌就是口袋里的信息素消除剂,这是妹妹悄悄存钱买给他的。
信息素消除剂是为Omega设计的,初版还有防身功能,被Alpha高浓度吸入会致使他们失去意识。
段兮燕知道绑架犯是两个Alpha,随着Alpha与Omega比例的逐年失衡,针对Omega的犯罪数量不断攀升。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妹妹。
他不能让妹妹遭遇危险。
一个计划迅速成型,他没有犹豫,忽然剧烈喘息起来,人贩子被惊到,松了点禁锢。他跪在地上身体颤抖,其实是在抖着手打开信息素消除剂。
再次抬头,所有的不甘和恐惧一并爆发,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喘不上气。
“我……呼吸……”
他屏住呼吸,以真实的痛苦迷惑对方。
人贩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权衡了什么,最终他蹲下来检查段兮燕的情况。段兮燕颤抖着攀着他的肩膀,手平稳地将消除剂注射扎入对方腺体。
人贩子不可置信地抬头,被他乘机挣扎,他跑得太慢,没能避开对方的反扑,被锐器刺到腹部。
戴着黑口罩的少年慢慢倒下,手不甘地向前伸。
段兮燕退开几步,看着他无法行动,想着强大如Alpha,弱小如Alpha。他们有着引以为豪的身体与天赋,却轻易地被信息素控制。
他到底哪里不如他们,他与他们究竟谁是野兽?
他跑向父母,想要喊警察,母亲看到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甩了他一个巴掌,女人嘶吼着质问他。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怎么不去死?”她头发散乱,眼里浮着血丝,“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痛苦?绝望?委屈?
都没有。
段兮燕迷茫地看着地面,脸上火辣辣的疼。
诡异的,他如释重负,像是一直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落下,心终于能坦荡地跳动。
他原本以为母亲至少会抱抱他。
他的伤口处温暖而湿热,被风吹过就冷了,冷意也攀上他的心头。他跑了一路,血也留了一路,可是没有人发现。
他逐渐感到疼,还有冷,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有人发现不对,尖叫着喊医生来救人,他被掺扶着,眼有点昏花,但他的妹妹还在等他。
警方沿着血迹找到草丛中的人贩子,通过对方又迅速锁定了同伙,妹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段兮燕被驾到白色的架床上,医生在紧急输液,大喊着让他不要睡过去,模糊的世界中他听哭泣与安慰声。
因为不被爱,所以要被迫礼让,被迫成熟,被迫释然。
他是哥哥,他成功保护了自己的妹妹。
当他从医院孤单醒来时,他为自己感到骄傲,然后就是失落,他看着点滴一点点落下,深刻明白了爱是无法被公正平分的。
未来呢?他的妹妹会如何看待他,会是怨恨吗,会是恐惧吗,有他在一天,那个家就会被阴影笼罩。
于是他选择离开他的家。
独自养活自己时,段兮燕去渴求贺易的爱,若贺易爱他,他才有了家。
红绿灯的倒数秒刺痛他的眼,他重重砸了下车盘,理智化为灰烬,他想见到贺易,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贺易了。
前面的车动了起来,他焦急的灵魂也要跳出这具躯体。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的答案。
当他把车停在酒吧时,他抬起头,远远看到贺易在别人怀中。
贺易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痴迷,他同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缠吻,做出全然奉献的姿态。
段兮燕觉得荒诞,他恍惚觉得这个世界或许就是假。
他到底算是什么?
手机震动起来,他麻木地点开,是侯行知发来的消息,和上次在咖啡厅同样的视频,不过这次加上了声音。
【陌生的男人在纠缠贺易,熟稔地抚摸他,“我好想你,你最近都不怎么找我了。”
“滚。”贺易厌恶地甩开他,“我说过平时别来找我。”
男人黏腻地吻着他的后颈,暗示性地揉捏,“别啊宝贝,我想你了,我们多默契啊。”
他见贺易要喊保镖,终于愤怒地扯起他的手臂,“婊子,别给脸不要脸,圈里人谁不知道你不要钱陪睡。”
保镖赶来将男人质押,男人挑衅地舔舔唇,“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个男朋友,怎么他满足不了你吗?”
贺易重重给了他一拳,脸色阴沉得可怕。
“滚。”】
段兮燕看完真笑了起来,原来这才是真相,这才是完整的视频。时光好像重叠,他发不出声音,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虚妄的幸福于他是口渴时的一杯盐水,短暂的满足后是更大的空洞。
爱能救赎,虚假的爱会延误他伤口的愈合。
他终于能冷静地剖析自己,扒开心脏坦露血淋淋的伤口。
多年前,在贺易答应表白的晚上,他太混乱了,提前回家后不慎落下了东西,折返后他路过包间,听到有人感慨。
“段兮燕这小子不容易啊,终于追到我们贺少爷了。”
“闭嘴。”冷冰冰的傲慢声音,是贺易,“只不过看他和个哈巴狗似的,随便给点甜头就朝人流口水。”
房间一下子安静了,那人迟疑地问。
“那为什么……”
贺易理所当然道,“看他可怜呗。”
段兮燕就在门外,当他能够呼吸时,他发现自己无意识走到了洗手间,他看着镜中自己,发现自己在流泪。
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他总是让自己不去怨恨,不去期待,可那些扎得他满手鲜血去捞起的是一些玻璃碎片,而不是可以照耀他的明月。
——原来,他从未得到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