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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命名,恩怨,求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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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杨郅感觉自己待会连晚饭都没必要吃了。哪怕身上的邋遢收拾完毕,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熏了又熏,他还是觉得自己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味道。
屋内抬着一架十二扇大红缎子围屏隔作两间,杨郅隔着屏风望眼欲穿地瞧着里头的孩子。
这小东西,大人被折腾成这样,他倒是睡得香甜。
他心里乐滋滋又气咻咻,到底不甘心,捻着胡须长吁短叹着踱了几步,突然灵机一动,脚步停了下来:
“这孩子来的不易,我想我们家的孩子到底是享福享的有些多,应该先取个贱名压一压。”
说着,他强压住兴奋,低着嗓子,故作深沉道:“我想了这些天,总算想到了个如众不同的小名,保管压得住,好养活!”
李氏听了,望着怀里的孩子,脸上似喜又悲,顷刻间,又被恍惚所湮灭,半响,里间传出低柔的声音:“老爷准备起个什么名字?”
他袖着手,坏心眼地笑道:“不如就叫他丑(筹)儿,如何?”
丑?怎么能叫她丑呢?!
李氏受惊了一样猛地坐起,下意识激动地抬高了声音:
“你——你怎么能给她取这种名字?!”
连小婴儿也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皱着脸,抗议地踢了踢腿。
外面的杨郅还在振振有词:“取贱名是为了好养活,是一种潮流,你知道吗,潮流!你娘家那个侄子,小名不也叫丽奴吗?”
叫丽奴怎么了?丽奴多好听啊!和这个能一样吗?!
李氏面色潮红,两根足有三寸长葱管一般的指甲在华贵的织物上深深地刮出了好几道丝线。这要是杨郅现在出现在她面前,那双娇滴滴的手恐怕能直接绞上对方的脖子。
她浑浑噩噩地靠在榻上,人又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心中思绪圜转。等她的目光落在婴儿新换的大红如意锦被上,联想到刚才杨郅吃瘪的场景,一抹冷笑浮现在她面上。
“筹字过于不雅,老爷干嘛不直接喊她枣儿?”
声音从屏风后轻飘飘地溢出。
咫尺之间,屏风后疏影迭迭,杨郅微微一怔。此时雪后初霁,就连北风也变得温柔,时间隔了这么久,仿佛又将两人带回桃李年华,新婚燕尔诗词唱和的恩爱时光。
杨郅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亲昵的笑容:“你还是那么促狭。”
长筹未必输孙皓,
香枣何劳问石崇。
长筹是说得厕筹,纸用来书写也是晋朝后官方开始慢慢推行的,所以以前贵人上厕所都没有纸,只能用棍子一般的厕筹,而香枣,是塞进鼻孔用来防臭的。
这样比对还真有意思。
杨郅笑着为自己刚刚给孩子胡乱取的名字讨饶,夫妻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融洽一般,再没有心病梗在两人之间。
“小名有了,也该正经有个大名。”杨郅精神焕发:“我之前翻《说文解字》,想了好些名字。”
“现在望着这雪晴云清的景象,天蓝地白,浩然一色,突然就想把书袋子扔掉了。”
他说着,展颜笑了起来。屋外微熏的日光照在雪地上,仿佛冰雪融化,曙光初现后,整个府邸都焕发新生的气息,照印着杨郅的脸上憧憬的神色:
“下一辈从日,我想,不管什么字,恐怕都没有‘曦’这个用意好,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家初升的朝阳,将来一定有能成为良才美玉,名留青史的一天。”
李氏听着夫君对未来的憧憬,心绪起伏如潮难以平静,终于禁不住抱着襁褓,将脸颊温柔地贴上那稚嫩的小脸,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襁褓中困顿的小婴儿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波动,微微动了动手指。
她的心再次痛苦地绞紧,呼吸再度混乱起来。
京城十月就飘起了飞雪。卯时,天际仍是一片灰蒙蒙的。县城南门整条街上却分外热闹,客店里熙熙攘攘,满是要渡河南下的人。几个衣帽整齐的少年仔嘴里哈着白气,脚下不时地蹦跳着,目光齐齐落在远方的河面上。
只见十来个人在船上拿着木杵打冰。
一夜北风,河道里开始淌凌,把渡船都冻得死死的。
少年仔已经等了个把钟头,人冻得厉害,河面上的冰却如昨天般挤得纹丝不动。他禁不住跳着脚又远远吆喝道:“老丈,这船今天还能走吗?”
船上河工连连摆手:“不成啊,后生仔,你看看河上这凌,如何能走?”
少年听了,望着自己的同伙,脸色一片颓然:“这可怎么好,等了这些天,满城人也问遍了,都不敢揽这活。太太身边的徐妈已经下了死命令叮嘱,这些土仪,必须赶紧送到江南老太太处,若是耽误了,你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他同伴在河沿上看了半响,挣扎片刻,终于下了决定:“没办法,冻是化不开的,咱们也没必要在这里死等着。索性冒着雪多行几十里,去下个港口看看,也算是咱们办事尽了心。”
北方芳菲已尽树木凋零,然而南方正值可怜可爱的秋景,能看到堤上柳树一丝一丝的摇动。府里的老太太早已经翘首以待。
自从接到女儿的家书知道她坐胎后,整个李府都开始吃斋念佛,日夜祈福。
日影偏斜,黄昏将至。
佛堂内香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薛太太手持一炷细长的线香,缓缓举至供台。陪房程兴家的悄悄进来,待太太虔诚礼毕,才轻步上前,低声回禀。
“怎么,有消息了吗?”
薛太太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色,声音无喜无悲,如那尊佛神像般静静地伫立在烟雾中。程家的听着主子手里佛珠慢慢拨动的声音,心里胆战心惊,面上更小心翼翼,时不时窥着主子的情绪,斟字斟句道:
“听王嬷嬷说,里面挣扎了一个晚上,连太医都说不中用了,硬是挣扎着生出了一个孩子。”
薛太太指尖的佛珠随着心绪快速地拨动起来:“可怜见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空气越发紧绷,小佛堂上慈悲的观音像投下僵硬的目光,在迷离的烟雾中微微摇晃,更显阴森诡谲。
程兴家的耷拉着脸,头皮发麻,只能战战兢兢地回话:
“是……是个男孩。”
“啪嗒”一声响,绳断珠散,佛珠四散着滚落一地。有一颗咕噜噜地滚到她脚边,好像一只眼珠子浑浊地凝视着她。
夜里寒津津的,一阵风刺骨地刮到她面上。她踉跄着撂倒在地,捂着半张脸如火烧炙,只觉得头晕目眩,面前仿佛都出现了幻觉。
只见薛太太满目怨毒,面色癫狂,浑身都散发着阴仄仄的寒气,简直是要吃人的厉鬼,发了狂般地喊道:“姓王的个废物点心,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十年,我忍了她整整十年!那女人凭什么能翻身又坐到我头上!她做姑娘时就在这府里时时跟我磨牙,等出了闺,我想她身子骨弱了日子必然过得艰难些,如今竟真让她生出了儿子!”
与小佛堂的鬼气森森不同,处于中轴线上的德庆堂喜气恢宏,满院枫叶红如喷火蒸霞一般,落下的日光被遮挡得散碎如雨,点缀得穿梭在游廊山石间的丫头们丽色照人。
镜台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面色沉凝,旁边三四个大丫头尽皆敛声屏气,手里捧了沐盆、巾帕、靶镜,又有一盘子各色的新鲜折的菊花。老太太在丫鬟的服侍下拣了一枝丰妍的花枝颤巍巍地簪在鬓上。
此时堂内氛围古怪,丫头们连脚步都要轻上三分。偏偏外面隐隐传来一片喧哗热闹的声音,老太太的面上显出不豫之色。
大丫鬟察言观色,走出去附耳向小丫头低言了几句。
可巧有人才端着盆子泼了残水:“我刚出去,听外面黄莺儿叫,喜鹊叽叽喳喳的,有几个管家娘子,往常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正要给老太太报喜呢。”
说着只见人打起帘子,进来后先问了安,然后洋洋喜气盈腮地对着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大喜事啊!京中传信,姑太太母子平安,生了个男孩。”
室中一片忙乱,新掐的花被践踏在地上,零落成泥土。丫鬟婆子们慌得争上前去搀扶,却被老太太激动地摆开她们的手,自己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手像是干枯的枝叶颤抖地攀住对方:“这是真的?”
这么多年,资深的奴婢们早对老太太的心病摸得一清二楚,如今得了好消息,都争先抢着跑过来报喜,为首的笑得花团锦簇:“可不是呢,北边派来的人紧赶慢赶,赶着这边河彻底冻住前才把信送了过来。”
老太太不知不觉连嘴角眉毛眼睛鼻子都在乐,笑着笑着,眼中亮晶晶,似乎有泪珠滚动:“好,好!老公爷,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徵儿,终于有孩子了。”
旁边榻上正卧着一个滚圆包子脸的小男孩,手里摇着一把华丽的璎珞圈,听到这话,自己扶着靠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黑黝黝的瞳孔满是好奇:
“弟弟?我要有弟弟了吗?”
身边一个积年的嬷嬷见老太太这样子,显然是欢喜得懵了,遂笑着逗他道:“是啊,昱哥儿,那可是你最最亲的小表弟,将来可要一辈子都对表弟好哦。”
昱哥儿尽管懵懵懂懂,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嘴里许下豪言壮语:“好!等表弟来了,我建一个金屋子,给他住下!”
满堂人都被他天真的言论逗得忍俊不禁,老太太心花怒放,连满脸褶子都熨帖开来,乐呵呵合不拢嘴,等回过神一叠声喊道:
“赏,赏!阖府上下,都重赏3个月的月钱,再吩咐下去,给我去北平观上开道场,去桥头上施米粥,给哥儿积福。”
下人们得了赏钱,都围在老太太身边奉承,此刻堂内氛围简直欢乐到了极点。
直到打发的小幺儿回话,还有一封姑太太的书信寄来。
老嬷嬷看着信笑:“想必是女儿的贴心话,要单给老太太说。”
老太太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心中正喜之不尽,笑着调侃:“这老货,多大了还揽酸。你待会也留下来吃饭,田上才上的好肥螃蟹,也赏你一碟子姜醋蘸蘸嘴。”
说着大丫鬟取来一个眼镜匣子,并将密信一起递给了老太太。众人皆有眼色坐一坐就散了,只在老太太身边留下几个大丫鬟。
老太太等无人方打开信来,看了几眼,面色微微诧异。
这不是女儿往常的字迹。
她沉了眼睛往下细看,前面先是叙了旧情,不孝女因远离不能承欢膝下,特意得了一张药方单子孝敬老太太云云,全篇对孩子只字不提。
而药方上写着:
白芍二钱,莲子七粒,
云苓三钱,当归三钱,
虾参二钱,吴公二钱,
紫苏子八分,空心红枣三枚………
老太太看到这,瞬间觉得晴天霹雳,人跟着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