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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决裂,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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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曦恍惚间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阴凉的风窜了进来,吹得一点枯黄的烛光阴暗晦涩。
狱中常年不见阳光,地面十分阴冷潮湿,踩上去的时候,能听到令人耳边酸麻的“吱呀吱呀”声。
脚步声隐隐绰绰,又在重重逼近。
他从侵蚀的黑暗中走出来,就像一轮红日遥遥悬于天上。
遮阳的光晕在他的肩甲上缓缓地流淌,宛如一场永坠不醒的幻梦。
他来到杨曦的面前,像往常那样,在花香、竹阴、隔着绿影的纱窗子后注视着你,露出一点头疼的表情:
“阿曦,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
杨曦直瞪瞪地瞅着他,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明明是天底下最贵重的衣服,在战场上最英武的模样。
怎么就如此陌生了呢。
那些在黑暗中不断啃食自己的情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汹涌而来,终于达到了巅峰。
“看来,你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她抬起面容,满面血污,然而眼中明亮的光辉寂静地燃烧着,嘴角的笑痕开到荼蘼,在昏暗中如月之升,显出一种极其骄傲的弧度:
“那么,那一天,可别让我等得太久了啊,李昱。”
李昱始终专注的凝视着她,哪怕心跳在接触她的目光就开始激烈的战栗。然后,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薄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头发,仿佛被火焰灼烧得痛了般,又挨近前些,如往常一样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脸。
“阿曦啊,”
他对她总是有股出乎自己意外的温柔与忍让:
“从小起你就和别人不大一样,有的时候,我总看不清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的父亲已经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承恩公的封号。你的母亲在家中翘首以待盼了又盼。现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百姓又可以重新休养生息,很快就能像你小时候梦想好的那样,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不用多久大家一定可以迎来到一个太平盛世。”
他拽着杨曦的手,深深地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滚烫潮湿的温度渗入到指尖,他看起来快崩溃了,就像一直飞在天空呼唤不到同伴的鹓鶵,最终疲惫地落在她的手上,喃喃地轻声问道:
“所以,阿曦,你还在愤怒什么呢?”
是啊,青梅竹马夫妻恩爱,家族和睦昌盛,如此美满的生活,她还在愤怒什么呢?
如果对于平常的古代妇人来说,寻觅得一真心郎君,让子孙光耀门楣,康庄大道不正在面前吗?
她的脸在黑暗中显出一副心灰意冷的势态。
江山倾覆,山河倒悬,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现在那些负担正沉重地压迫在她的手上。
杨曦想笑,笑着笑着眼中又涌出两分泪意。
为了野心与利益而发起战争的幕后推手,此时正乖巧地脸埋在她的掌心,发丝宛如菟丝子亲密地缠绕在她指尖,丝丝缕缕,怎么甩也甩不掉,几乎将她缠得窒息了一起拖入深海。
她朝着李昱恍惚地笑了笑,声音化成了海面上破碎的泡沫:
“李昱,你有听到吗,游荡在平原上的哭声。我隔着窗子,好像每天晚上都能听见,模模糊糊,有的时候,来的是几个,有的时候,来的是一群人。”
他的呼吸掬在她的手心骤地混乱起来,眼底近乎惊骇与茫然。
“我听说士族集结之地,豪强大族世代相互联结,吏俗朋党,号为难治,夺人田产,霸占妻女,使得治下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而你,还有你们,黔首何辜,平时任你们践踏,现在又任你们踩着他们的血骨争名夺利问鼎天下?!”
她的胸腔深处好似点燃了一小簇火,火势越烧越旺。
“口中说着清君侧拯救庶黎,不过就是你们家族被触动了一点利益,就想着掀桌重新洗牌。”
“为了一家一族之短,玩弄出一场血流三千里的权利游戏。为了子孙创业,则无所谓天下,无所谓国,蚁穴溃堤,祸乱天下。”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她手心轻微的颤动着,任由她高仰着头,嘴角的冷笑近乎轻蔑。
无数烛光摇曳辗转反侧的夜晚,他将再见时的每句话敲碎了反复衡量在心里。事实证明,这些在她面前都成了苍白羸弱的笑话。
听听那些话,都直刺人心啊,每一句都挫得人血淋淋的,千疮百孔。
他苦涩地蹭了蹭她的手指,那双手的温暖是如此的熟悉,他紧紧地拽着,就像企图拽住飞离的风筝线,然后仰起脸。
火焰明亮地落进她的眼底,与深海般麻木平静的眼神在一瞬间发生激烈地碰撞。
“你明知道世族势不可挡,事不可为,推动试策必会引起天下躁动,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蝗虫零星一两只时尚无法成灾,难道等到他们漫天卷地时,再重蹈晋朝覆辙,侵蚀百姓祸害天下吗?!”
李昱闭了闭眼,是啊,他无话可说,可也无法后退。
“给我一支笔吧。”
杨曦艰难地独自站立起来,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成王败寇,她能想到自己的名声在史书上一定会很糟糕,也许是佞臣,也许是巨贪,世家恨透了她,一定会编排出四五六件老套的奸邪事附在她身上。
可是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后退。
“我不能做到力挽狂澜的事,也不会在亡国后苟活,让我尽到自己作为周朝臣子最后的职责吧。秉笔直书,以告天下。”
她的话就像断了线的项链,每一颗珍珠就算散落在地上,也闪烁着灵动圆润的光晕。
她拭开自己凝滞的旧血,挪动着扣押住自己的镣铐,艰难地覆在墙面上,一笔一笔地写着,字迹峥嵘,愈发印得他面色惨淡:
“739年,周武帝下举贤诏,742年,南阳反,李喧弑其君。"
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似乎感觉到胸口如火沸腾,心脏在咚咚咚地跳动,像战场的擂鼓,雨天的雷鸣,不断地敲响着,越来越激烈。
北周王朝时内忧外患,危机重重。边疆部落的战争从未停止过,朝中党派割据,世族矛盾愈发尖锐。
时喻周秦交接之际,后世无比惋惜的名臣杨曦诞生了。
他是旧朝不失忠节的帝王贵胄,亦是新朝帝王幼年时的总角之交。
他被旧朝的帝王称赞有宰相之器,王佐之资,被新朝的帝王赞美风神秀雅,与之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他的头上仿佛缠绕着无数令人炫目的光环。
然而历史还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世被掩盖在史书草草的几行字中。
杨曦幼时出生于京城,小雪徐徐而来,淅淅沥沥的飘零在青檐白墙上,雀儿在枝头衔红果的景象被入了画。
隔着纱窗,室内温暖如春,几缕朦胧的光线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映在房间角落的炭盆上,静谧地劈啪出几点闪亮的火星。
屋内满是缭绕的熏香味道,门房的火盆突然炸了个火星子,惊醒了点头打瞌睡的老嬷嬷。
守着的老嬷嬷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揭起火盆上的铜罩,又拿灰锹重埋了熟炭,仍旧罩好。
请来的太医算着日子快到夫人的预产期,府里上上下下都紧着一层皮,小厨房里的热水通宵达旦地烧着,夜间轮着值班的人都已经是疲惫不堪。
突然,银盆摔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声音,外边喧哗声起,由远而近,一盏盏灯惊亮了,从后院沿着四周辐射开来,将清寒的月色碎成片片流芒。
早就预备好的稳婆赶到了现场。有太医和稳婆的坐镇指挥,除了室内隐忍的痛呼声,丫头婆子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前院炭火烧得旺盛,而室内氛围分外冷凝。杨郅素来稳重持方,如今却满脸愁容,困兽般焦急地徘徊,频频看向门外。
外面传来了清晰的踩雪声,家丁打着火把而来,跳动的火把将他的脸照得通红油量,丝毫未见轻松:
“老爷,太医说夫人这是第一胎,又未盈月而生,恐怕一时半会不能了事,家里还是先熬制通津玉灵汤,再有四物汤防下血证要紧。”
说着,他眼角的余光不时悄悄地窥探着老爷的面色。
槛外雪光反射进来,印得杨郅脸也白澄澄的,两眼发晕,抬脚直愣愣就要往外走去,才刚迈过门槛,就被小厮们慌不迭拦腰抱住。
老仆看着老爷而立之年难得如此失态的模样,心里暗叹了口气。
他家老爷平素是个很宽柔的人。作为宗室,仕途之路也非常顺利,在内史省做起居舍人,肩负着记录起居注史的职责,能够随侍皇帝左右,颇受信任。
只是老爷虽系钟鼎之家,如今年岁过半,膝下仍无一个儿孙,等老爷闭了眼,没有男丁,这个家,恐怕就会被外力撕得粉碎吧。
到时候别说夫人,就连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会如浮萍一般不知飘零到何处。
几个炉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汽泡,后院稳婆正在发出歇斯底里地催促:
“夫人,用力啊,孩子已经冒出头了。”
幕色更深,细雪纷纷扬扬,又默默消匿。
突然,寒冬枝头花苞绽开,空气中暗香浮动。
老爷捧着茶盏,听着外面旋起的碎雪,一股不好的预感蓦地袭上心头。他手一颤,半温的茶盅重重地磕在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衣袖。
天色熹微,屋内传来一阵极微弱的婴孩啼哭声。
“快、快让我看看……”
床畔那头挣扎着传来了主母虚弱的声音。
李氏力竭之后无声地倒在榻上,湿缕的发丝狼狈不堪地贴在额间,却有一股力道支撑着她,目光专注地跟随着那个小小的襁褓。
稳婆用温水擦干净婴儿身体,扎好脐带,用大红的缎子包裹好了,笑着将襁褓抱到夫人的面前:
“恭喜夫人,是个千金!”
说完,李氏的脸色立刻煞白,印着毛毡上猩红的颜色大片大片地洇染开来。
她轻飘飘地卧在榻上,仿佛吹一吹就会消融的细雪。窗棂的阴影折在她脸上,瞳孔黑黝黝深到了极致,宛如不见天日一般。
屋内的丫鬟连大气都不敢出。
稳婆在她的注视下全身战栗,拔起的喜悦如迎头遇上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雪花,瞬间灭得连个火星子都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