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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细作和她的监察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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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二年,墨色压云低,山峦不见风。
气憋在山坳里,来来回回的翻个儿,汴都被这股子邪气蒸了不下两日,如今熟的浑圆。
守偏门的福子心情好得不得了,因着今日比昨日早醒了半刻,就是轮到她夜间值守,纵使她昨晚睡了一夜,阖宫上下也全无一人发现这一事实。
有什么能比上工的时候偷偷睡觉更幸福的事呢!
她心里不住的窃喜,真是个好日子啊,虽然天还没亮,但一丝风也没有,想来该是个晴朗的天气。
因她心情好,连这样热的天气也得到了宽恕。
福子掸了掸身上的灰,若是这样的精神头,今日晨起就不必昏昏沉沉的打瞌睡,凑起伙来聊些宫闱秘辛岂不快哉。
她心里得意的很,故而步子也加的快些。
转到西偏殿时,她远远地瞧见抱厦连廊上“坐”着个人。
“谁在那儿。”她眨着个眼睛问。
无人回应。
“谁在那儿!”福子心想,或许是哪个姑姑婆子早上睡不着,起来查探值守,想到这她心下猛然一缩,立刻脚上发软瘫下身去:“姑姑可别骂我,我只是一时困了,偶尔眯了两下,绝不是故意误了当值的。”
依旧无人回应。
福子心下疑惑,大着胆子偏头去看,那人一动不动。
“姑姑?”她试探道。
“姑姑?”
依旧一动不动。
不好的念头在她心里围绕,她想来喜欢听老人讲些宫闱秘辛,传闻这西配殿早些年有位教司姑姑投井而亡,可别是冤魂索命!
她心里愈发害怕,只顾着一声声的告饶,许久不回应,便大着胆子上前,凑近了去瞧。
“嗐!只是个麻袋。”她长舒一口气来,又为自己方才的慌张失措懊恼,幸好没被旁人瞧了去,若真被旁的发现了,可不是要被人耻笑上许久。
她有些恼羞成怒,顺手踢了麻袋。
那样的触感却使她警觉,一丝不好的念头攀爬在她脑海里,不停的游走。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来,用丝绢垫了,去撩拨那虚掩着的麻袋口。
雾蒙蒙的清晨里,一张惨败无比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景福殿,佛堂,酉时一刻。
“天热的发紧,佛堂沉闷,县君念完这章,可早歇了?”
赵阮阮说话间,将台前的烛芯又剪去了半寸,光亮猛地攀上来,赵阮阮猛地闭了眼,趁着眼底的那颗痣,显得尤为可怜。
微抬杏眼,她转头看默念经文的中年女人,慈眉善目的脸庞堪堪显露出来。
女人并未答话,手里的佛珠杂在墙角的蝈蝈声里,平缓有力的打出节韵。
“她可真像个泥塑的菩萨。”赵阮阮心里嘀咕,这是她侍奉崇阳县君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她蛰伏在女人身边的第六个年头。
八年来,她整日窝在这佛堂里念经,从清晨到日落,无一日例外。
“我实在不晓得,这样一个清心寡欲的女人,有什么好监视的。”她心里总犯嘀咕。
从八岁那年她被送到女人面前起,这佛堂里的念珠声,就像钉在了她骨子里一般难受。
她向往自由,想吹吹景福宫外的风,这样的想法一旦种下,不用风吹就能发芽。
她无一刻不想逃离这座昏沉狭隘的佛堂。
可县君突然睁开了眼睛,赵阮阮本就半跪着,如今她偏着头去瞧,四目相对间,她一惊,一个趔趄摔了个正着。
“阮阮。”果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再添柱香吧。”
添香时,赵阮阮再次感叹女人的无趣。
八年前,她奉命在大相国寺替换掉那个死去的赵阮阮,摇身一变成为崇阳县君的养女。
名为养女,实为暗桩。
八年里,她脱了一身刁蛮锐气,将自己牢牢的套在一副人畜无害的壳子里,尽心尽力的扮演一名乖巧温顺的猫咪。
只待一个机会,一个致命一击的绝佳机会,届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离开京城,离得远远的,再不问皇城宫阙,只求山高水长。
线香燃起时,赵阮阮又换上那副乖顺的面具:“阮阮随时侯在门外,县君念完了,可随时传唤。”
赵阮阮退出门时,门前小丫头跌跌撞撞的来报,掌殿教司任姑姑将她拦在殿外,几声耳语后面色凝重的开口。
“赵娘子。”任姑姑行了礼:“白日出了些岔子,下人们自作主张捂主子的耳朵,故而瞒报了,如今才秉给娘子,请娘子裁夺。”
她是宫里伺候惯了的老人,官龄比赵阮阮年纪还要大些,多大的风浪在她面前不过是覆辙重蹈,信手拈来的蠢事,如今她眉头皱成川字,显然有些棘手。
赵阮阮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自从两年前前任教司突然在西偏殿投井,景福宫没了主心骨,作为县君养女,赵阮阮得令挑了担子,直到后来任姑姑从别苑被调配来,景福殿也四平八稳的过了小半年。
“任姑姑决定吧,不是人命官司的大事,不必事事都要我来拿主意。”她暗自打了哈欠,诵经这事真不是这都能干的。
正要离开时,赵阮阮听见任姑姑开口:“就是人命官司,娘子……还是去看看吧!”
一瞬间,赵阮阮的心跌倒谷底。
景福殿西偏殿,任姑姑一路引着她上前,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里头传出宫人凄惨的叫声。
正殿的枯井旁边,身着浅青色宫装的女婢尸身,呈跪拜状伏在井沿上,远远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肉眼可见的水滴混着血色,汇集成道道血泪沿着身体曲线淌落,在尸身周遭化成一团血污。
“怎么回事?”赵阮阮问。
“回娘子的话,今早上就在这儿了,西偏殿因着那件事平时宫人颇多忌讳,只偶尔大扫时才会结伴前来,今日前来洒扫的丫头恰巧路过,才发现了这么个事情。”任姑姑答。
“那怎么还在这儿?”
“尸身糜化了,一动腐块便不住的往下掉……所以……所以就放着了。”
一句话的功夫,赵阮阮身后跟着的几个没见过这场面的宫女,便已经开始恶心呕吐,赵阮阮一个眼色,便有人前来支开那几个体虚的。
“娘子不过二八,能有这般定力,老身着实佩服。”任姑姑开口,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惊诧自然是有的,只是若我慌了,岂不是愧对县君所托。”赵阮阮开口岔开话题:“事有缓急,劳驾姑姑前面带路。”
门是半掩着,大抵是有些日子没打扫,开门时,灰尘扬在空气里,惹得人直打喷嚏。
赵阮阮掩面踏足,西偏殿配殿正堂并不算大,却横七竖八的围了大大小小的二十余人,见任姑姑领着赵阮阮前来,便一个个的腾出一条道来,见大事不妙,一时间几个不恭顺的也不得不正襟危坐了起来。
赵阮阮瞧见底下押跪着个着灰蓝短打的低阶宫女,一双手横插在抛磨的光滑的竹节里头,不住地往下滴血。
“审到哪里了”任姑姑开口。
前面两个身形稍阔的便接连附和着开口。
“这妮子不老实,我们问了两句,先是摇头晃脑,一概不知,又是疯疯癫癫,满口胡言。”
“对!我们来时好说歹说一句话也吐不出,不得已上了刑如今算是肯好好说话了。”
“可有什么有用处的?”
“她方才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如今已是有些好了。”
“请任姑姑再宽限些时间,不出一刻,定有些有用的吐出来。”
两个婆子跪着,眼睛却不住地往上瞟,她们心里算不上忐忑,待所有刑具一一用过了,没几个人能抗过去的,何愁没有办妥差事,升官发财的一天。
任姑姑并不搭腔,她便侧着身子看一旁赵阮阮的反应。
面前的这位小女娘穿着件鹅黄色的大袖褙子,萧条身姿,弱柳扶风如何看都算不得康健体态。
宫墙里头有些隐在背面的审美规训,女子腰肢要盈盈一握,肩膀要薄如蝉翼才算清瘦风雅,这位自然也跳不出这些规训之外。
况且赵阮阮生的青青杏眼,樱桃小口怎么看都是个软柿子。
“娘子。”为首的那个婆子想她大约是哪个殿司认的干女儿,年纪轻轻在殿前管事,便大着胆子开口:“小的自是尽心尽力,只是小人本就是别苑抽调过来的,原不是景福殿的,今日得了这个差事,绕在里头大半晌,原先的活计白白耽搁了。”
这话明的是恳切,实则是威胁。
大意是,我并非景福殿的人如今被耽搁了事情,自然该有景福殿做些补偿才好。
任姑姑正要开口,却见一旁赵冉冉开口:“你们多有辛劳,忙了一上午,讨些赏也是应当。”
“果然好拿捏。”那婆子一听有封赏,连忙三叩九拜:“娘子仁德,我二人虽得了封赏,却也有些顾虑。”
任姑姑面色一沉,心下暗想,只怕这两个婆子是听说崇阳县君是个烧香拜佛的脓包,又见如今这当家做主的是个面慈心软好说话的,扯开了口袋,决计要生抢了。
“哪里来的泼皮,也敢在赵娘子面前鬼扯皮,你是鬼门关前讨赏钱,我怕你是有命讨,没命花。”任姑姑出言呵斥道。
那两个婆子一听,皇城里头能同官家一般姓赵却不更姓的,哪里是个普通的女官,大抵是崇阳县君那个不爱示人的皇家养女。
一时间,二人面如土色,如抖筛糠,几欲以头抢地,立刻就死。
座上,赵阮阮悠悠开口:“也不用吓得这么厉害,我向来赏是赏、罚是罚,功过不相抵,如今你二人在这院子里头审理案子,自是有功,当赏。”
她转头对一旁的女奴开口:“香雪,你去取二十两银子封给两位嬷嬷。”
那两人听见这话,一时间摸不准,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劲的摇头。
“可威胁确实在不该,不当只是因为我是主子,你是奴才,而是今日无论是谁,靠威胁发一笔横财都实属不该。”赵冉冉将方才打好的茶放在鼻尖轻嗅:“若我为这件事罚你二人,可有不服?”
两人哪里还顾得上问是什么处罚,只连连点头。
“一人领二十个板子。”赵阮阮将茶在口中饶了个遍,茶香盈满口腔时,才开口:“只是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你二人并非我景福殿,若改日我放走了你们,岂不是放虎归山?”
她眼神突然变得凌厉,目光如同是荒原上捕食猎杀的饿狼一般寒凉:“你说该怎么办呢?”
赵阮阮突然嘟起嘴巴:“嗯……我要好好想一想呢。”
地上,那婆子本已舒缓的心情,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娘子饶命,我等婆子绝不会泄露半个字,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别人知晓。”
“很好。”赵阮阮将那茶一饮而尽:“两位嬷嬷可别叫我失望,若有一日消息传扬过了景福殿的这道门,门外的那位就是二位归宿。”
两个婆子是被拖着出去的,走时已是意散神飞,再无半分气力。
赵阮阮则由任姑姑扶着出门查看尸身。
“娘子不该同她们讲那些话,只交给我来料理就好。”任姑姑开口。
“不用。”她用手中的木扇将那已经发白的脸颊抬起,眯着眼睛看时,她看见任姑姑偏了头,四周又是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想来也不会有人冒着生死之忧,非要嚼舌根。”
“不怕万一……”
“何苦伤她性命。”赵阮阮突然发现了什么,那样的发现令她不自觉她凑上前去。
那尸身衣襟上,用不起眼的黑线绣着【千钧】
“监察者!”赵阮阮突然间脚下一软。
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游走在黑夜中的影子,如同是一双无形大手的操纵者,就这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向后一退,刺骨的寒意袭上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