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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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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宋峙就看见王彤羽哭着进来。
应该哭得很伤心,好几个女生都上前安慰。
宋峙突然有不详的预感。
上课铃响起,那股不详愈加强烈,宋峙题都看不进去,直到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他顿时抬头!
老陈进来——
被发现了。
一节晚自习,老陈前半节呵斥骗假的行为,后半节痛斥班长盲目给同学请假!骂了个痛快,骂了个淋漓!然后,就翻起以前宋峙知道或不知道的旧账,听得所有人越来越沉重。
说到最后,老陈喘了口气,平息道:“不过鉴于你们班长今天主动向我报告了你们这些可耻的行为,将功补过,我也不追究他的责任。但是,刚才被我点到名的人,全部给我写检讨,一千字以上!”
宋峙心一咯噔!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他沉下脸,盯着水杯里隐隐摇晃的水纹,橡皮在手指间碾出碎末,噔、噔、噔——
他突然站起来!
椅子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尖鸣!
“上厕所。”
宋峙平静地说。
老陈止住声,半天才允许:“去、去。”
宋峙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站了很久。初春的水有点冷,但让他平静下来。踏出门就迎来一阵风,凉丝丝的空气钻进衣领,他收紧外套。
没进教室。
他停在走廊,只要再等一分钟就下课。此刻的宁静与下一刻的喧扰只有几十秒之差,时间的流动往往带来翻天覆地的令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宋峙深有感触。
他继续站立,然后往外挪了一步,肌肉先于思考,回过神时目光已经向二楼投去。
宋峙奇怪地想起右小腿上九厘米的疤。
是在遇见沈冬薯的第二次留下的。
具体来说,是沈冬薯造成的。
三年级,宋峙刚从老家转来意江市不久,那时的宋峙是什么样的呢?又黑又矮又瘦,说的普通话总是带着土气的乡音而蹩脚可笑。
九岁的宋峙几乎每一天傍晚都会跑上一公里外到一个漂亮的公园,不为其他,只是等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
但是那天他去晚了,沈冬薯已经和别人开始玩起沙子。
又黑又矮的小宋峙在沙坑旁边干巴巴地望了很久,直到沈冬薯玩累躺倒他的脚边。沈冬薯翻个身,被黑色的宋峙吓一跳。
“小黑人!”
有其他孩子大叫!
然后沈冬薯替他反驳,“不对!他和我们一样,是中国人!”
两人开始吵起来,处在辩论中心的宋峙却不当回事儿,也坐下来陪沈冬薯吵,不过不张嘴,而是努力在人数上压倒对方。
沈冬薯吵累后就拉着他在另一块草坪去玩,草坪上有一个跷跷板。
“你坐那边,我坐这边。”
宋峙听话地攀上跷跷板的一头,他第一次坐,紧张得手心出汗。
九岁的沈冬薯比九岁的宋峙高,也重。两个人坐上跷跷板的时候,宋峙总是被高高地抬起,整个人紧绷得仿佛下一秒要去死。
瞧见他害怕,沈冬薯不留情面地大声嘲笑,甚至掌握跷跷板的节奏,让宋峙的脸越来越白,但是底色太黑了,沈冬薯没发觉。
惊心胆跳半小时,忽然有人喊沈冬薯的名字——
宋峙已经恐惧到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看见沈冬薯突然起身,然后,他高高坠下,手一滑,从跷跷板上摔下来。
小腿砸在隐藏在草丛中的尖锐石头上。
等伤好后,宋峙又每天往公园跑,但沈冬薯始终没再出现。
现在腿上的疤隐隐发痒,宋峙的喉咙涌上一股酸涩。
起初,宋峙恨沈冬薯让他害怕,然后恨沈冬薯让本就不好看的他留下一条丑陋的疤,最后又恨沈冬薯不出现。
对宋峙来说,时间没有冲淡一切的作用,只会让情绪积累。积累着、积累着,等有一天宋峙停下来看的时候,心脏就长出一个气球,装满了对沈冬薯的怨恨。
自伤涌上来的时候,宋峙欲转身离开。
然而,投向二楼的目光被当场捕获!
窗户边的沈冬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叮——
宋峙的心脏停止跳动,恍惚间回到九年前他每次被抛上高处的瞬间。
下课了。
十二班有三分之一的人相信宋峙真的去告状,三分之一的人还在怀疑,剩下的人居然选择信任。
宋峙听见他们为他争辩,事不关己似的从人群中穿过,一如以前的坦然自若。
但好久没在晚自习结束后留下来继续努力的宋峙今夜待到了最后,同样留下来的还有王彤羽。
收拾包的时候,宋峙还是等到王彤羽鼓起勇气走来。
“班长,对不起。”
他继续手里的活,摇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
“可我骗了你,让你也被我连累。但我也不想骗你的,班长,我们村有亲戚结婚,我爸妈就回家来,明天就得走了,今天碰上我生日,所以我才请假的……对不起班长。”话语里带上细微的哭腔。
宋峙不解地看着她,“你没连累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请的假是假的。”
王彤羽睁大湿漉漉的眼睛。
宋峙背上包,随意地问:“怀疑我向老陈告的你的密?”
王彤羽连忙甩头,“没、没有。”
宋峙轻轻地笑了一下,很快背上包,从讲台旁边的柜子里的一堆零食中抽出一盒小蛋糕。
他递给王彤羽,“差点忘了和你说,生日快乐,王彤羽。”
过几天,宋峙就听见班里议论他的非议就少了很多,尽管有人看他的目光不算友好,但生活总是平稳的。
临近四月,班里又起一波风波,老陈又点了几个偷偷摸摸违纪的人,举报者依旧是宋峙。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宋峙没做一句解释。
张斯伦跑过来问他怎么不和大家说清楚,宋峙只是淡淡地回他:“懒得说。”
如果不是宋峙举报的,那么这种“灵异”事件就不值得他关心。虽说清者自清,但诚恳来说,宋峙也没那么清。
但事情的恶劣程度超出了宋峙的预期。
午休回来,宋峙发现桌子里的一袋垃圾,垃圾里面写着“宋峙是垃圾”。宋峙真该感谢他还好用袋子包住了垃圾,没弄脏他的课本。
吃完晚饭,原本和宋峙倒垃圾的人迟迟不来,他只能一个人提着一大桶垃圾去倒。
刚费力倒完,回头就看见排在身后的沈冬薯和贺知文。
距上次不欢而散后三人第一次面对面相见。
其实有点尴尬。
但宋峙从不在乎他人想法,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宋峙!”
沈冬薯突然叫住他,“我想找你谈谈。”
于是他就停在垃圾池的旁边等待,目睹那两人倒垃圾的全过程。
有又别的班来倒垃圾,热切地同沈冬薯们打招呼。宋峙不合时宜地想起被他举报掉的生日蛋糕,和替代蛋糕的长寿面。
沈冬薯总有神奇的力量,让每一个人都同他关系友好,连宋峙都差点被他感化。
他有点不想等下去了。
于是转身离开。
沈冬薯着急拉住他——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你答应了的!”
宋峙看了一眼守在垃圾桶旁的贺知文,视线转回来放在沈冬薯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他轻易就抽了出来。
“嗯。”他说。
贺知文被打发先提着垃圾桶回去,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瞥了宋峙一眼。
这下只有他和沈冬薯两个人。
春天的风吹他们的发梢和脸,昨夜凌晨下的雨似乎卷土重来,风里一股潮湿却清新的味道。
“叽叽——”
头顶飞过鸟。
宋峙抬头,眼神跟随鸟儿直至它消失在茂密的绿叶。
“宋峙,你不想和我做朋友?”
沈冬薯半天憋出一句。
宋峙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承认:“嗯。”
沈冬薯皱眉,“你讨厌我?”
“嗯。”
“为什么!?”
为什么?宋峙也想过。同时他也想到,拿陈年往事计较,对一无所知的沈冬薯来说其实不公平。这场恨意的追寻里只有宋峙的独角戏,但惯会记恨的宋峙又不得不计较。
“没为什么,就是讨厌。”
他这样回答,沈冬薯定会不满意。
沈冬薯看着他的眼睛,只能换另一种方式问:“我们之前见过?然后我有欺负你?所以你就记了这么久?宋峙,你真那么小心眼记了我很久的仇?”
那股酸涩回来了。
宋峙出不了声,复杂的情绪洪水般涌进心脏。他垂下眼帘,突然有些生气和难过地想让沈冬薯离开。在这些追问下,宋峙多年的追逐和怨恨突然就显得幼稚和可笑。
最后,沈冬薯受不了他沉默态度似的喊:“那你要我做什么才不讨厌我?”
“……道歉。”宋峙沙哑着声音艰难道,“给我道歉。”
沈冬薯逐渐睁大眼睛。
最近,宋峙觉得自己经常陷入回忆里,或者梦里。
不管是回忆还是梦,都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意江,2012年7月,他千辛万苦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绿皮火车才来到的意江。
他的父母在老家欠了几十万的债,跑到意江打工,留下宋峙在爷爷家读书。欠债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听,尤其还欠了很多家,所以宋峙被同龄的孩子戏称为“小债鬼儿”。
他被骂哭就会跑到酒鬼爷爷那儿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会欠钱,讨来的答案永远是“滚”。稍微长大些,宋峙隐约理解白天凶神恶煞夜晚又给他摸黑蒸鸡蛋花的爷爷想来是思念极了因病去世的奶奶,才每次对他的问题时那么愤怒。
等他九岁,爷爷突然倒地去世。
宋峙在一群大叔大妈的小声议论里费力寻得“肝癌”“倒霉”“命运”这样的字眼儿,他不懂,也没人可问,只能抱住属于他的大黄狗啜泣。
大黄也没陪他多久,在爷爷下葬的第二天,大黄突然消失不见。
根本来不及伤心,宋峙在一个黑漆漆的凌晨被背着踏上去往意江的火车。二十多个小时,宋峙睡不着,睁着茫然好奇的大眼望着窗外呼呼闪过的山和树,听见哐当哐当的响声和时不时冒出来的咳嗽、叫卖和厕所哗哗的冲水声。
意江比老家好,这是宋峙的第一个念头。
但父母工作的厂里只有他一个小孩,没有看门的狗和捉老鼠的猫,宋峙总是一个人发呆。直到有一天放假父母带他去公园逛——
第一次,宋峙和沈冬薯遇见。
公园里有很多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其中最受欢迎的最好看的是沈冬薯。宋峙还不知道自卑,但也有点伤心没人和他玩。而沈冬薯总是跑来跑去,身后跟着一大群朋友。
他第一眼羡慕沈冬薯,第二眼嫉妒能和沈冬薯玩的人。
面对这么多人的邀约,沈冬薯让他们排成长队,然后自己和他们一个一个去玩跷跷板。宋峙主动排在了最后,但宋峙总被人插队。
等到宋峙打起瞌睡,队伍才终于排到他。
但是,沈冬薯要走了。
他紧紧拉着沈冬薯的衣角,用不流利的普通话焦急地说:“还有、还有我。”
可能这样不标准的普通话沈冬薯听不明白,他只好抓过宋峙的黑手,许下承诺:“明天,明天我再和你玩!”
说完,就跑开了。
第二天,宋峙没有等来沈冬薯;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还是没有……直到有一天,沈冬薯终于来了。
宋峙一直觉得命运善变,其实不然。
就像他和沈冬薯一起玩跷跷板,看似他在上方而沈冬薯在下方,事实是沈冬薯永远处在在前头,他永远在费力地追逐;而如今他俩一个三楼一个二楼,俯视似乎是比仰视容易,但事实就是宋峙要俯视很多回才得来沈冬薯的一次抬头。
所以命运有两套呈现方式,一套让你沾沾自喜或放松警惕,第二套就给你苦不堪言或晴天霹雳。
命运就这样欺骗性地给宋峙穿上幸运的衣服,然后让他在追逐的路上一直倒霉。
“对不起!”
沈冬薯喊,像是决定好久又像是临时起意。
霎时,仿佛,台风过境,破败不堪的船撞上崩塌的悬崖,千里之下的岩浆骤发,激起海啸打在四分五裂的石礁。
然而,宋峙抬头,对上沈冬薯的眼睛,那里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只是一汪湖水,无风,无浪。
砰——
宋峙低头看了看心脏——
气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