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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鱼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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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柱香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姜妤之总算摸清楚了去码头的路,便拽着后檐角那只懒懒散散的驴悠悠上路了。
天高云淡,日头极为猛烈,大道上行人稀稀拉拉。
滚滚热浪中,姜妤之扶了扶斗笠,眯着眼睛抬头望天,天空中明晃晃的一颗火球愈发炽热,心知已过午时,现下怕是一天中最难捱的两个时辰,约莫估算在前面修整一会儿也不着急。
便轻拍驴尊,驴子上下嘴皮乱嚼,扭头乜了她一眼,并不理会,这却是让姜妤之看得笑了,伸手自竹篓里摸出根萝卜,递到驴前好声好气,哄道:
“谷子,吃了东西,咱就跟着前面的人寻一处阴凉地休息休息。”
驴子大嘴卷过食物,哼哧一声,耷着蹄亦步亦趋的跟上行人自大道转入岔口山路,最后停在一块树阴底下。
初一转入山路便听到四面八方人声涌来,姜妤之拍了拍手,跳下来,左右环视。
只见树高耸云,山涧平仄,行人如织,或倚或靠多聚于蓄起的一口老井旁,正在闲聊拉扯家常。
安置好驴子,姜妤之抬脚靠近井口,浑不在意古怪打量她的目光,颔首笑吟吟地扫过众人。
汗刺余光中,脚下一顿,又折了回来细看,她这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人群中,杜绾正沾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看向她,侧身还有一众掐着蔻丹绞着手帕的女娘冷眼向她瞪来。
姜妤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眉心,叹了口气,心道:冤家果然路窄,等会儿万事还是多留心些为好。
所幸山涧径流四通八达,水流汩汩。
姜妤之并不想与杜绾等人纠葛生事,脚下一转,缓缓走到一旁,寻了处平坦的溪流。
蹲下欲捧水净手,垂眼一见粼粼波光中,映出原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纤眉秀目,鼻梁挺俏,绛唇薄樱,秾纤得衷,身上无一配饰,却半点挑不出错处。
谁知,她正盯得出神,水面突然炸起,噼里啪啦的水花一连串间隙不留,疾面朝她扑来,心一凝,忙抢先一步抬手掩面,起身看向来人:“杜绾,你这是做什么?”
“适才我姐妹几人不过见水里的黾姑有趣得紧,起了玩兴,拾石追掷,一时不察…惊扰了妹妹,原也不是有意为之,姜家妹妹何故这么大的火气?”杜绾眼一挑,冷冷地道。
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话在她姜泼皮这儿颇为受用。
姜妤之嘴角一勾,拢手后背绕着几人道:“也是,杜家姊终日于案板上讨生活,生得孔武怪力,难免失了眼慧,腥肉血刃里也只有这么些乐趣,既如此——那就好生接住它!”
话罢,微一扬手,三两只黾姑骨碌碌落在几人衣间,未有停滞,寻着热处兀自钻蠕起来。
须臾,原地爆出雷鸣尖叫,几人扭头扭手全身扒拉,惊慌失措间扯得发髻凌乱衣衫不整。
末了,杜绾看着地上的死虫子脸色变了又变,理了理衣饰,掐着指甲,神情狠戾。
姜妤之倚着树好整以暇的看了一场热闹,心道原身这坏性格也并非全无用处,譬如眼下,干事是十分率利。
热闹也瞧足了,她抱臂挺身,举目扫过并未动作的杜绾等人,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好像是…少了个人?
心中的猜想很快就有了答案。这边堪堪僵持不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惊呼,寻声看去,果不其然是在深潭旁。
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姜妤之想到一事,心猛地一紧,方一拔腿,手上蓦地一凉,回头一看,杜绾几人牛皮糖一样又缠将上来。
情急之下,赶紧使了些抓瞎招数,杜绾躲避不及只能吃痛放手。
甫一脱身,姜妤之顾不得背后不堪入耳的啐骂,担心不过那傻驴子别是给人使绊子掉进深潭里了?!
是以片刻也不拖沓,拔腿奔去,拨开人群挤进潭边,气都来不及喘一口,驻足立定后,四下一望迅速查看。
三尺外,一女娘正拉死拽活着犟驴子,驴子受惊四蹄蹦地,扬首喷她。
姜妤之目光微微下敛,看向水面,并没有动静,众人也都置若罔闻,定定不动,但她方才确是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落水声。
她并不善水性,这下可麻烦了,正想着要如何施救,身后一阵足音靠近,姜妤之留了三分神应对,只求在这个节骨眼上别生事端。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阵天旋地转间,她便离了岸沿,一咬牙,终于忍无可忍拽过杜绾没来得及伸回的手一并将人带了下来,水声"哗啦"一片。
得,她才是叫人给使绊子掉进潭里的那个。
见此,岸上又是一阵大惊大骇,那几名女娘也慌了神,软着腔调央求着人群中的闲汉下水捞捞杜绾,有人使了根棍子给她们,瞟了一眼深潭,没有要下水的意思。
那边,杜绾呛了几口水后,蹙眉大叫,惊慌恐惧间借了棍子正狼狈向岸边爬去。
潭深水猛,瞬间没过了腰,淹过了口,手脚并用挣扎中姜妤之隐约听到几声极其细微的呛水声,微喘了一口气,略定心神,一头扎进水中,勉力游向声音处。
杜绾泥头土脸终于上了岸,恶狠狠一跺脚,愤声叫人将棍子折断扔了,随即在几名女娘的遮挡中掩面号哭着回去了。
半晌,水里也没见有动静,岸上众人窸窸窣窣讨论不休,然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姜家女娘没挺过命里的劫难造化。
众人接收这一定论后,纷纷摇了摇头,颇为怜悯同情,还拭下几滴泪,转身正要离去,耳边倏地传来阵阵水声,又回身,忙向前探出几步。
只见,姜妤之怀抱着名衣衫褴褛,手脚瘦弱约莫十三四岁的小郎生破出了水面。
有人眼尖认出人来:“这不头年出海罹难的陆氏夫妇家里的郎生吗?幸好没事。”
有人听了,道:“他家中好像还有个才刚龆龀的小妹,这会儿子是又当爹又当妈,倒叫人佩服。”
这头,姜妤之不敢大意,一手拖着昏迷乱语的人,一手捞过竹篓借力游靠向岸边。
待触实感,脚下一软,半跪在地,将人轻轻平放在一旁,便再也支撑不住开始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地上的小郎生也受到感染,连连“咳呛”不止,姜妤之止住咳偏头顺了口气,将他扶起,轻拍背部,待他呛出几口水后,她心下一松,彻底脱力瘫倒。
接二连三的事,当真要了她老命了。
嗯?额角怎么湿濡濡一片,手心也好痒。一睁眼,咧着牙的驴嘴在头顶放大,姜妤之一惊,立马坐起,有些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小郎生悠悠转醒,他撑起身立刻转眼去看,看清是谁,心一凛,压下满腹狐疑。
艳阳灼灼,水火交加,他似在风里,又回到了水中。
魆魆深水潭里,激荡翻涌的水流挤压着他的前胸后背,裹挟着要将他覆溺,耳边嗡鸣,鼻息错乱,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呼吸越来越艰难,呛水间似要将整个肺脏尽数咳出。
他想活。眼前走马灯浮现出今早,瘦小的岑姐儿蜷缩在破席角,巴巴地用手比划着扒饭的动作,气微声哑:“哥哥,饿,我饿……”
他不能死,喃喃想着,岑姐儿还在等他带了吃食回去,在最后昏迷之际,一道倩影向他游了来。
回过神,他缓步走向姜妤之,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拱手言道:“愚多谢女娘子此番涉险相救。”
姜妤之闻言连连摆手,笑着看去:“不谢,不谢,正所谓两相无碍皆大欢喜嘛!”
目光落在道谢人身上,话头怔住,方才情形紧迫她并未留意,现在仔细一看:
这小郎生尚未及冠,个头却很显眼,针脚凌乱的粗布衣衫下单薄的肩背挺得笔直,并无半分局促。
因着落水的缘故,几许乌发自饱满天庭处翩跹徐垂衬得鼻梁高挺,深邃清隽眼眸叫人雾里看花美三分。
反观姜妤之落水的狼狈,其举手投足间收放自如,全然轻盈又飘逸,粗布衣衫随着脚步旋开旋合,机巧若神。
浑然天成一派仙风道骨,叫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老井旁那行人歇够了脚,齐齐收拾着准备上路了。
姜妤之抓过竹篓,轻咳两声,真诚发问:“小友,你既在此歇脚,可也是要去码头?不若一同结伴如何?”
姜妤之一贯厚脸皮,思忖着比人大了几岁,便口上称朋道友,但人家没有主动说名讳,自然是不想说,她心里记着,也就不问。
“陆元濯,我的名字。”说罢,他上前自姜妤之手中接过损坏的竹篓,低头编好,大踏步走向驴子。
姜妤之怔了怔,念叨着是哪两个字,转身抬脚追上。
*
两人一驴,紧赶慢赶,随着队伍来到了晋城最繁华的码头渡口。
墨河水系发达,上下往来南北,可抵盛京;左右贯通东西,可达域外,是晋城人出行的水路要道。
半月前开闸不久,水线刚没过之前的淤泥,码头上的船只便已来往不绝,天南地北的各宗货物在此转运泊岸,或就地交易。
舟车络绎,人群熙攘,这座边郊小城一时间热闹非凡。
姜陆二人沿着石阶向下靠近,嘈杂人声中,一艘有别与其他客船的沙船正劈浪靠岸,船上的短打青衣配合默契,交接着停桨沉锚。
船一靠稳,一旁聚头啃着黄碱馍子的闲汉们脚程轻巧,提着网兜三两步汇集过去。
姜妤之疑惑道:“这条船上的货物竟如此受欢迎,不知道卖的是什么?”
陆元濯微一侧首,开口解释:“是闸口洄游搁浅的鱼,并不作买卖,也卖不出去。”
姜妤之歪了歪头有些纳闷的继续瞧去。
船上众人正在埋头挑捡,鱼看着虽然不大,但胜在品种和数量多,为什么会卖不出去呢?
侧身传来陆元濯温和的声音,颇有耐心风度,知她所疑,便一一道来:
“早先初投水路时,岸边的人家多靠捕鱼谋生,但风沙天气一连月,开闸后捕捞上来的鱼多有一股腥土气味,饭店酒楼皆难以下手,所以间或一夏一冬总是卖不上价,河里的鱼群也就泛滥成灾了,清淤泥时若有捞起就供给乡人温饱果腹。”
姜妤闻言之无奈叹气:“原来如此。”现在看来晋城食津发展竟受了这么多影响和限制。
那边,一群人提溜着网兜走来,与姜陆二人擦肩而过时无甚喜悦地讨论:“唉,这鱼你打算怎么吃?”
“还能怎么吃,左右也去不掉那透骨的腥味,我这泥腿子的粗人有个贫贱法子,一口苦馍一口咸鱼,叫腹胃顾不得两头感受。”
“满城的疱丁之术也没个新鲜,几世皆如此,也不知往后待如何了。”一群人有些自嘲地叹息声渐渐在身后远去。
姜陆二人收回目光,就着剩下的鱼又捡了一竹篓,这才回程。
途中,姜妤之思绪万千,明日正是晋城大集,短时间的鱼脍发酵可能会大打折扣,风味收敛。
投石问路,摸石过河。
反正总不会比她的处境更差了。
脚下没留神,一头撞向身前人后背,她捂着磕痛的头抬眼去瞧停下看她的人,明明一身破烂又险些丧命,嘴角却总噙着一抹笑,心下有些发愣。
他太瘦了,得多吃点。
所以快到路口的时候,姜妤之没头没脑的突然甩出一句:“小友,你吃鱼吗?”话一出口,方觉不对,又宽慰他想来并不识得她。
这回,对面的人低低笑出了声:“哦,姜家娘子很会做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