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杨柳郁青青 下 ...
-
四
陈国当初被北荣打得丢盔弃甲,一直逃过了沧言江。陈国朝廷仗着沧言江天险龟缩一隅,苟且偷安,内斗不断。如今五年过去了,大抵是终于内斗出了个结果,于是便派林望之率军北伐,以期收复失地。林望之也不负众望,一路高歌猛进,一直打到了杞州方才整军停歇。
杞州离上都已经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从天关,若是从天关失守,那么上都必定不保。而比这更糟的是,北荣治下的陈国百姓听说王师北上,俱都人心思归,各州有不少百姓揭竿而起,想与王师里应外合,一举将北荣赶回去。
犹狄双腿交叠着架在桌案上听完了阿文思汇报的军情,他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上还转着北荣的国玺,神色之间倒没见太多紧张。
“才五年。”犹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里飞转的国玺,“北荣就兵马废弛,刀剑已锈了?”
阿文思神色一凛,单膝下跪行礼道:“我等必浴血奋战,不辜负王所望。”
阿文思的话说得虽然铿锵有力,但事实却并未如他所言般发展。卓马尔在这外敌逼近的关键时刻纠集了一帮北荣贵族,反了。
卓马尔动作很快,犹狄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领着人杀进了第一重宫门。汗王近卫请示犹狄,犹狄一脚蹬在桌案上,笑了。
“你们现在立马从后宫撤出宫城,我要亲自去见见卓马尔。”
近卫跪地领命,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犹狄孤身一人走到前殿,站在殿门口往下看。丹陛之下密密麻麻地列着北荣贵族的精兵,卓马尔站在最前面,他身旁的旌旗凌空招展。
犹狄吹了声口哨,甚至颇有闲心地鼓了两下掌,夸赞道:“马养得不错。”
卓马尔带着一支近卫,小心谨慎地顺着阶梯往上走,随时提防着可能从宫殿里杀出的犹狄近卫。但等到他们到了犹狄近前才发现,他身后的宫殿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犹狄看着跟在卓马尔身后的阿文思,又吹了一声口哨,阿文思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卓马尔握着刀,正准备砍下犹狄头颅时,犹狄看了他一眼,袖中短刀横过身前,笑着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慕怀人呢?”
“我与她的协定是,只要她杀了你,让我上位,我便给她自由。”卓马尔压在头盔下的眉眼显得有些阴鸷,“她现在应该早就离开上都了。”
“很公平的交易。”犹狄侧头一点,甩开了短刀的刀鞘。
卓马尔带着他身后近卫一拥而上。
犹狄勇武非常,刀刃翻飞之下,很快就有人不断倒下,数十人的小队硬是叫他杀出一道豁口,就在卓马尔以为要杀不了他时,犹狄似是晃了一下神,手中的刀慢了一分。卓马尔见状,一刀砍向他的脊背。
然而他的刀却在半途被拦住了。
卓马尔透过刀锋上四溅的火花,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他颇为不满地说道:“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慕怀。”
“犹狄已经败了。”慕怀单手擎刀,力有不支,但她半步不退,语气平静地说道,“北荣尊位是你的,你何必赶尽杀绝?”
“北荣没有放过败者的软弱习俗。”
“那你更应该将他给我。”慕怀的虎口已经崩裂,血顺着她的手腕滴落,“陈国子民恨他入骨,我亦与他不共戴天。我要带他回陈国,我相信陈国的刑罚会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卓马尔盯着慕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撤回了自己的刀剑。他知道慕怀说得对,犹狄死在这里会是个勇士,但他若落在陈国手里,就会有比草原上的腐肉更凄惨的下场。
卓马尔侧身,给慕怀让出一条路,让她架着犹狄离开了宫城,两人擦身而过时,卓马尔低声说道:“阿文思说得对,你是毒蛇。”
五
慕怀带着犹狄离开宫城之后,为防止卓马尔反悔,快马加鞭地离开了上都。一路上犹狄只看着她笑,慕怀被他看得发毛,终于忍不住踹了他一脚,问他笑什么。
“你心软了。”犹狄伸手,把慕怀滑落耳侧的碎发别好,头一次用陈国官话低低地喊她名字,“慕怀。”
慕怀抿着嘴角,没有作声。
两人一直赶路到位于廷州边界的荣镇时,慕怀方才松了一口气。这里离从天关不过三日路程,只要出了从天关,便是陈国地界,可算是彻底安全。
许是因为过于靠近前线,担心打仗会波及自己,荣镇上人口寥落,镇上的医馆里也没什么人。处理好犹狄的伤口出来时,慕怀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神色有些不豫。
犹狄落在慕怀后面半步,他盯着慕怀的背影看了一会,才走上前与她并肩。他捏了捏慕怀的耳垂,用陈国官话说道:“慕怀,你心太软了,这样做不成大事。”
犹狄自打出了上都,便开始说陈国官话。他官话其实说得有点生硬,个别字句尾音会控制不住地上扬。犹狄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最近他都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地去发音。他嗓音沉,这么讲话,听起来便格外认真又深情。
慕怀左手按上自己心口处,那里藏着她从未示于人前的宝物,她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做大事。”
犹狄挑了挑眉,对此不置可否。
出了从天关后的第一个晚上,两个人挤在一间破落的茅草屋子里,犹狄把床让给了慕怀,自己坐在摇摇欲坠的窗框上看月亮。
后半夜时遥遥传来一点不甚明晰的歌曲,温柔又缱绻,犹狄靠在黄土的墙面上合上了眼。他入睡之前,听到慕怀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声音太轻,他没有听清。他想了想,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于是他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蹲在慕怀床前。
没过一会,在渺渺的歌声里,犹狄听见慕怀低喃出了一句话。
望之哥哥。
次日一早,慕怀带着犹狄继续往杞州行去。一路上犹狄看着慕怀的表情都十分微妙,中午歇息的时候,慕怀再一次没忍住,问他在看什么。
犹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最后露出了一个十分神奇的表情,问道:“你跟林望之是什么关系?”
霎时破风声起,慕怀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自己的刀,架上了犹狄的脖颈:“你知道了什么?”
犹狄举起双手,笑得很是无辜:“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不问了。”
慕怀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在辨认他话中真假,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地收起了自己的刀。犹狄耸了耸肩,没再继续追问,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对此的好奇并没有泯灭。
两人一路无话地又行了几日,犹狄没话找话,问慕怀这几日夜间都能听到的歌声是什么曲子。
“是西洲曲。”慕怀看了他一眼,回道,“你没听过?”
“我是虏家儿,”犹狄双臂枕在脑后,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回道,“不解汉儿歌。”
许是马上就要到杞州城门了,慕怀的心情显见得不错,难得没跟他计较。隔了一会之后,慕怀甚至轻轻地哼起了西洲曲。
慕怀哼得很慢,本就绵长的曲调更显得彻骨缠绵。最后四句被她反反复复地唱,直唱到杞州城门前。
望着杞州紧闭的城门,慕怀眼神明亮,她勒马在城门前停下,高声道:“慕家长女慕怀自北荣归来,请见林望之将军。”
她通禀了两遍无人应答,第三遍时,犹狄先于她觉出了不对,但他还来不及出声提醒,就见城门处羽箭破空,一箭将慕怀射落马下。
犹狄本能地伸手一捞,堪堪接住了从马上摔下的慕怀。有一枚林间花鸟的额饰从慕怀怀中跌出,被马蹄踏得粉碎。犹狄来不及管这个,他听见了更多弓箭上弦的声音,于是在把慕怀放在马上后,他立刻掉转马头,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逃去。
在凌乱的马蹄声与破空声中,慕怀听到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声音沉冷地说道:“慕家长女已死,冒充者杀无赦。”
是吗?原来我在陈国,已经死了啊。
慕怀这样想着,忍不住伸出手虚虚地在空中一拢。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可若是无风,若是无风……
慕怀闭上了眼,第一次任由泪水从自己眼角滑落,跌碎在茫茫尘土中。
六
慕怀再次醒来时是日暮时分,她看着眼前整洁有序的室内陈设,一时之间没能回过神来。没过多久,犹狄推门进来,他看见慕怀醒着似乎有些诧异,立马折了回去,但很快又带着一个大夫模样的人返了回来。
一番折腾之后,犹狄端了碗药进来,他一边喂慕怀一边说她这次只是伤了肺腑,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慕怀默默地偏头,躲开了犹狄递过来的瓷勺。
“行啊,杀我时不惧死,现在不想活。”犹狄笑了一声,捏着慕怀的下巴,干脆利落地卸了她下颌骨,把一碗药倒完之后,方才又给她装了回去。
“乖一点。”犹狄亲了亲她被冷汗浸透的鬓边,温声道,“我难得救一次人,别让我得不偿失。”
犹狄说完就端着碗出去了,临走之前甚至不忘给慕怀掖了掖被角。
之后几日里,除却慕怀需要喝药或者换药的时候,犹狄人从来不见踪影。过了大概半月有余,慕怀堪堪能下地时,有一日傍晚,犹狄给她喂完药后没有立马走人,而是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了慕怀一圈,方才开口道:“我的人探得情报,说是之前在你手下做事的一个陈国人叫徐泽,率众归附了林望之,所以他才打得这样快。”
犹狄说完见慕怀没什么反应,拿着瓷勺敲得药碗叮当作响,又补了一句,“徐泽不仅说你死了,还把你的功劳都抢了,说是如今北荣境内还有陈国遗风,都是他忍辱负重,假意归顺了北荣朝廷争取来的。”
慕怀看了他一眼,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单音。
犹狄来了兴致,他把药碗往旁边一放,自己倾身靠向慕怀,目光灼灼地问道:“你跟林望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怀扭头看向窗外,正是七月时节,日光晴好,窗外绿树成荫。她看了很久,久到犹狄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句话。
“也没什么,青梅竹马罢了。”
那是一个不长的故事。慕怀与林望之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慕怀十五岁时,二十岁的林望之恰在宫中当差,跟着宫中人学会了如何骑驭舞马。他兴致勃勃地展示给慕怀看,舞马在他的操控下,向着慕怀优雅地行礼,给她衔来一枝春风。慕怀当时还那样年轻,便也那样轻易地动了心,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了林望之。
“就一段杨柳枝?”犹狄眨了眨眼,忍不住插嘴道,“你是真的好骗。我怎么没遇上过这么好骗的你?”
“是啊,就一段杨柳枝。慕家与林家金玉成山,我却只对那枝杨柳动了心。”慕怀笑了一声,声音里都带着血染的离愁,“后来北荣攻破上都,他被林家部曲拼死带出,我在中途与他流散,没能渡过沧言江。再后来的事,你想必都猜到了。”
犹狄听完之后,又捡起瓷勺敲了两下木案,最后端着碗走了,脸上的表情似是有些唏嘘,又似乎没有。
那日之后,犹狄便再没来看过慕怀,只有大夫过来给她换药。至八月中的时候,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慕怀的伤口开始恶化,她时常疼得整夜难以入睡。熬了一两天之后,犹狄突然出现在慕怀面前,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椅子上靠着屏风陪了她一个晚上。
慕怀那天晚上疼得很轻,睡得出奇地好,第二日醒来犹狄又不见了踪影。几日之后,慕怀忍不住了,某天晚上看见犹狄进来,她直接说道:“你既然忙着从卓马尔手中夺回权柄,就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我这里。”
犹狄这段时间时不时地消失,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慕怀还能动时,曾在院子里偶然看见过些人,都是当初殷切地在她身后询问政事的北荣人。如今这些人聚集在犹狄身边,足可见对于卓马尔那一众北荣贵族,犹狄早便开始了布局。
犹狄的心思比慕怀以为的还要深,她现在甚至不能肯定,当初宣政殿前一战,到底是自己救了犹狄的命,还是犹狄利用了自己来破局。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犹狄被她拆穿也不恼,反而嘉奖一般亲了亲她眉心,“你是真的聪明。”
他说完,也不管慕怀是什么表情,径自拖了把椅子,继续靠着屏风守夜。对于犹狄的我行我素,慕怀从来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去做。
许是犹狄真有那么点祛病辟邪的作用,慕怀的伤口虽然没有大好,但人却精神了一点。到八月中的满月之夜时,犹狄如往常一般靠在屏风上,漫不经心地问慕怀死后想葬在哪里——是想葬在南边的陈国,还是就葬在上都。
“这能由得我选吗?”慕怀难得地笑了,“我若想葬在南边,你便要挥师渡江吗?”
“北荣不习水战,挥师渡江不太可能。”犹狄也笑,军国大事说得宛如儿戏,“不过你若是想,我可以把你烧成一把灰装在坛子里,然后用投石机投到江对面。”
慕怀想象了下那个画面,笑得更厉害了。她伸手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喘着气说道:“饶了我吧。我就葬在上都,我生在上都,长在上都,死后也理应归葬上都。”
犹狄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靠在屏风上闭眼睡了过去。
九月初十,犹狄布置好了一切,准备正式收网。他率领近卫从耀州开拔的前一天,慕怀在睡梦中去世。
她去世的那一晚,不知何处起了短笛声,吹了一夜“折杨柳”。
结
陈国兴安七年,九月十八,北荣犹狄自耀州起兵,剑指上都,诛逆党卓马尔众。十月,与陈国林望之交战于从天关,胜之。陈国撤军,固守沧言江天险。
兴安九年,犹狄一统北境,立国曰荣,登基称帝。十三年六月,荣帝北巡,陈国徐泽攻至上都,抢掠京郊,毁坏者甚重。帝怒,率兵击之,诛泽于上都西郊。
史曰:荣以武立国,然以文明摄事,怀化以德,治下民安,有教化之功,此皆荣帝犹狄之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