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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皇城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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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风雨摧残后,别院的桃花铺满砌下。
清隽童子在前引路,沈荣与秦方跟着他身后。
大雨冲刷掉了秦方身上的大半血迹,但仍有干涸血迹在铠甲上凝成块,腥臭难忍。
沈荣要好些,葱白殓服,头发虽说散乱垂下几缕,身上除了药味与些许血气,倒还算干净。
童子抬袖掩鼻,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
公子吩咐接待的客人他不敢怠慢,只是这两位一个赛一个狼狈,一个浑身是血,一个穿着丧衣,也不知公子见了会不会大发脾气。
弯弯绕绕过了花园,童子停在一处小屋前,对着屋内唤了句:“公子,客人到了。”
里头即刻传来温和的男声:“请他们进来。”
童子推开门扉,屋内只有一名青袍少年。
沈荣看去,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脸庞白净,面容妍丽如桃。
偏他青衣端坐在案前,广袖垂落,双目低垂,显出几分淡然清贵,那股艳色也因而消减了些许。
这姿容叫她想起了京都的世家子。
她家是武将出身,父亲以军功拜官,在他们眼中便极为卑劣,那些人拿腔作势,总是借此讥讽排挤。
她不大喜欢那些世家子弟自恃身份高人一等的性子,眼前的少年却没有半点矜傲。
沈荣心中对他多了些好感,又想到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伏身跪倒在门前,朗声道:“多谢公子搭救。”
秦方不发一言,也跟着跪下。
少年视线掠过门后的童子,眼神示意,那童子得了令,不情不愿上前扶起二人。
“我家公子说了,二位不必多礼,请上座。”
氤氲茶香扑鼻,沈荣坐定,被案上的甜糕勾起了腹中饿意,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少年温声劝道:“吃吧,正好趁此时机,沈姑娘有何疑惑,也可以一并说出来。”
沈荣这才如释重负拿起糕点往嘴里塞,又端起手边的茶盏连连灌了几口。
秦方的心思不在此,眼前这位小公子救他危难不假,但才经过追兵恶战,这时候他哪有闲心品茶吃糕,只想早些明白沈荣之后的打算。
见他面色凝重,那少年悠悠道:“秦将军不必忧虑,我既然能请而为前来,自然是为了你心中忧虑之事。”
待用过糕点,沈荣闷了一肚子的疑问也发泄了出来:“恩公几次救我于水火,实在高义,但不知如何称呼?还有恩公既能早日知会圣意,想必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何却要冒死为我通风报信,得罪圣上?”
语毕,她才意识到自己问多了话,连忙道:“若是不方便,就不必答了。”
少年挥手,童子合上门退下,他转头看向沈荣:“我名云横,算不得什么人物。至于姑娘的第二个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不过是见不得忠良之士遭人迫害。”
沈荣不信,但信与不信此时都不重要。
京中的世家望族中,云氏确实也算称得上号。
这名叫云横的少年消息灵通,想必不是云家人,也与云家脱不了关系。
如今跟随她的十多名残兵只剩下三四人,若是再有追兵赶到……
想到此处,沈荣禁不住又看他,云横像是堪破了她的心思,道:“我救了姑娘两次,姑娘不思报答,怎么反倒打起了别的主意?”
“恩公几次三番帮我脱险,我很是感激。”沈荣又朝他躬身拜了拜,“但我如今困顿窘迫,要说报答无非也只有这条命。”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郑重,似乎笃定了他不会否认:“我想,比起一文不值的人命,恩公更愿意手中多一把利刀。”
沈荣尚不足他一般高,却说出了这样的疯话,云横不觉荒谬,倒是有耐心反问:“姑娘这把刀,对我有何好处?”
“天下已乱,十年后,这把刀可以左右世道。那时恩公拜相封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秦方听得心惊,往日的小姐性情刚毅,一门心思怎么报国尽忠,从未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今日竟在外人面前这般张狂。
他起身截住话头:“小姐不可!”
沈荣冷嗤一声:“秦叔,怕什么?先前那些事都过来了,难道老皇帝还真能放过我们不成?何况——”
她转头看向对面而坐的云横,“云公子是自己人。”
云横眉头微耸,却没反驳,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这小娘子口气不小。”
他浅淡的眸子好似明明烛光,“若是中道崩殂,惹出祸来,又当如何?”
沈荣忽地仰头笑了起来,自从知道陛下想要她死,这些日子她总绷着心里那根弦,这会莫名心里轻松了一截。
笑过了,她语调轻松道:“先生不如盼点好的吧。我若是没成,谁来还您的救命之恩?”
云横目送二人离开,室内重归寂静。
唇边笑意收敛,他目光落在面前随意摆放的茶盏瓷盘间,又瞥到一侧沾着血的绫锦蒲团,蹙眉唤来童子:“都撂干净。”
……
“咚——咚——咚——”
悲切的钟声从九重高楼中飘荡,震碎皇城绮梦。
应欲曙不知疲倦击撞着面前的洪钟,那曾是王朝之音,文臣武将若闻钟声,一呼百应。
他已敲了许多下。
直到斜阶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钟声骤止。
一道寒芒架上脖颈,应欲曙牙齿打颤,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来:“别......别杀朕!你不能杀朕!你想要什么?大将军?你别杀朕,什么都好商量!”
沈荣冷眼扫过剑下之人。
应欲曙长了一张颇为英秀、翩翩君子的脸,即便在慌忙逃窜只披了寝衣的情势下,仍然只叫人觉得他是受了冤屈,而不会将他和传闻中那个随性滥杀的暴君扯上关系。
她转投叛军没几年,便听说应暮还太子之位被废,先帝死后,继位的成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应欲曙。
这位新帝在位期间可谓是恶贯满盈,还没等她打到京都,朝中便有不少大臣暗通消息请她入京诛暴君。
沈荣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怒意,抬起皮靴踹了上去。
这一脚踹得极狠,正中胸膛,应欲曙飞身出去,撞到身后的大钟,连带着铜钟也闷响一声。
他口中溢出殷红鲜血,眼底浮现出不甘,却在看到沈荣身后数来明身披黑甲的士兵时泄了气,一瘸一拐躲到钟后。
沈荣岂会轻易放过他,双手轻击几声,挥手示意:“来人,请陛下移驾。”
应欲曙双手紧紧扒着铜钟,从钟后探出头,怒斥道:“谁敢动朕!?”
但身侧都是沈荣的人马,他的话只是无力的反抗,两个精壮士兵上前,架着他的双腿拉了出来。
雪白寝衣拖在地面沾上了不少灰渍,应欲曙头发散乱,毫无天子威仪骂道:“叛贼,你们这些叛贼!朕……朕要叫人杀了你们!”
沈荣充耳不闻,吩咐道:“天牢景致最好,陛下满腹火气,正该去那儿避避暑气。”
这时是春三月,士兵闻言一阵哈哈大笑,应了声,拖着他下了楼。
临别前,应欲曙恨恨瞪了一眼沈荣,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沈荣立在楼上凭栏眺望,将近黎明时分,天边露出微微亮光,她视线中渐渐多了一个身影。
秦方站在她身侧,满面疲惫,强打着精神说:“小姐,城中一切顺利,余下守军并无异动。至于您说安置后宫那边,属下已派人前去看管。”
沈荣“嗯”了一声,看着秦方熬红的眼,说道:“秦叔,忙完了,回去歇着吧。”
不眠不休行军几夜,纵是铁打的人也招架不住。
秦方走后,沈荣也回了寝殿,长靴踩过地面踏出响亮的回声,清越悠扬,她的步子却有些沉重。
先前她闯入寝宫时天色尚暗,应欲曙一被惊动便慌忙逃了,她追捕心切,也不曾细看这里的陈设,如今再看,才觉此处富丽奢靡。
宫中御匠惯用彩绘描金,案上茶器攒盒,墙边挂屏植景,一处如此,处处如此。
京中浮华风气之盛,上行下效,点点皆为民脂民膏。
沈荣默然。
卸下沉重的盔甲,身上陡然一轻,她坐到榻上,伸手推开正对床榻的雕花门窗。
窗外透入的日光照在身上,心头沉闷的感觉消散了些许,她已是累极,昏昏沉沉睡到了日午。
宫女早已立在床侧,捧上衣物为她梳妆,铜镜中女子乌发杏目,脸庞因粉黛点缀,更显明丽之色。
军营里每日餐风饮露,不过是胡乱抹一把脸就该提刀上马,甚少有打扮的功夫,沈荣对着镜中人影发懵,竟觉得有些陌生。
门口传报声打破思绪:“将军,后宫出了乱子,把守的侍卫说,皇后娘娘要见您。”
沈荣眉头微不可察皱了皱,起身到了皇后宫中,还未站定,一道身影便冲上前,扑通跪倒在她面前,随之一阵香气扑面。
宫中有熏香的传统,沈荣留心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个雀型的香炉,袅袅青烟自炉中升起。
她不动声色垂下眸,下跪的女子约摸二十来岁,锦衣绣袍,云鬓斜簪,因是以袖掩面,瞧不清模样,但从身形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不知娘娘找我所谓何事?”
皇后撞上她双眸,心头一慌,捏着袖口的手指紧了紧,磕头道:“妾知陛下罪孽深重,但请您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开恩,许妾再见陛下一面……”
“你要见他?”沈荣伸手欲将她扶起,眼底有几分疑惑,“一个暴君,他有什么值得见的?你若是怕日后无人庇护,大可以跟着我,我不会……”
她话音未落,却像被抽干了力气,身上酸软,双腿无力,歪歪斜斜向一旁倒去。
沈荣睁大了眼,只见皇后向她靠近,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那是把明晃雪亮的匕首,刀身有金纹环绕,沈荣眼尖,一眼瞅见临近刀柄处刻着的两个小字。
是她亲手所刻。
匕首迎面刺来的一刻,她猛然后退,抄起身后香炉一掷,香炉炸开,铜盖滚落在地,里面的香灰纷纷扬扬撒在空中。
皇后被砸了个趔趄,手中的匕首落到沈荣脚边。
她满是兴味捡起地上的匕首,握在手中把玩,笑道:“娘娘手无缚鸡之力,想杀我,怕还得多花些心思。”
皇后反应过来时面色惨白,呆呆看着她:“你……你还能动!?”
沈荣不置可否,扬眉问道:“说说,娘娘这把匕首是从何处得来的?”
许久后,细碎的呜咽声响起,皇后肩膀颤抖,泣不成声:“将军、将军恕罪……这是虞王之物……妾斗胆行刺,也是虞王指使……”
沈荣斜眼扫过她,摇头道:“娘娘祸引东流也不会挑个好人家。满城皆知虞王被幽禁多年,他如何手眼通天,能穿过重重护卫,传消息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