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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浪荡子 ...

  •   乌云滚滚,雨雾如织。

      白家伙房内,丫鬟南星“啪”地将食盘摔在案上。

      “唷唷,姑奶奶,被谁气着了?别拿我的案板撒气呀。”厨娘米婶正在揉面。

      “那个宋大夫又来了!”南星皱巴着小脸,像吃了只苍蝇,“我给他送茶点,他一直盯着我看,动手动脚的,恶心死了!”

      “有人病了吗?”丫鬟蒲昌咬下一口包子,含糊不清道:“我瞧着夫人和公子都挺好的,尤其是公子,吵着要找姐姐的喊声我在百书园外都听得见。”

      “你们还不知道吧,盈珠娘子出事了!”丫鬟秋桑凑过去,小声说道。

      “什么什么?”米婶丢下面团,围坐过来。

      “我当时正给在百书园侧墙种的耀金菊搭帐篷,听到辛夷喊渡云山道被泥石流淤堵,盈珠娘子困山里了。”秋桑压低声音。

      “那快救人呐!”南星有些着急。

      “芳华阁一点动静都没有,宋嬷嬷像没事儿人似的。”秋桑撇撇嘴:“我还瞧见辛夷垂头丧气地回了菁霖阁,我喊她她都没反应。”

      “就没人管管了吗?”南星更急了,盈珠娘子平时挺照顾她。

      米婶懒懒地伸下腰,“管什么呀,反正又不是亲生的……额!”

      米婶自觉失言,连忙起身。三个丫鬟六目相对,一起将米婶按坐在长凳上。

      “这是我老家给我寄的椒香肉蒲,您老尝尝。”秋桑掏出一小包肉干。

      肉蒲香脆,麻椒椒香四溢,沾着白芝麻,像果丹皮一般朱红诱人。

      吃人嘴短,米婶这些年心里藏着这些事,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何况这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的隐秘,索性就说了。

      她略一沉思,道:“前因我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当年吴秀才把盈珠娘子抱回来时,夫人和老夫人都怒不可遏。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个神棍,口中念念叨叨说盈珠娘子福泽深厚,命里有兄弟。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夫人对吴秀才有愧,再加上成婚多年不曾诞下子嗣,就把盈珠娘子留下了。”

      喝了口茶,她继续道:“夫人之后还真就生下了一双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夫人脸上笑容都多了。可好景不长,吴秀才病逝了,夫人消沉了好一阵儿,也不待见盈珠娘子。那年上元灯节,夫人好似想开了,带着盈珠娘子逛灯会。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三人去的,两人回的,盈珠娘子走丢了!”

      米婶眉宇间皆是疑惑,道:“我不信是人潮拥挤才走散的。宋嬷嬷只叫两个护院去寻,还叫我给夫人准备宵夜。”

      米婶一拍大腿:“哪有人丢了孩子还有心情吃宵夜的!”

      她冷哼一声,道:“不过宵夜她也没吃着,瑜公子突然高烧不止,都烧抽搐了。宋鲵又是开药又是针灸,把祖传灵药都掏出来了,根本无济于事。整个白家上上下下熬了一宿。我清晨出门买菜,就看见盈珠娘子倚坐在后门,小脸烧得发紫,我急忙给她抱回去。说来也奇了,对瑜公子无效的药给盈珠娘子灌下去后,一大一小俩孩子烧都退了。打那之后,夫人每逢初一十五就带着盈珠娘子去渡云寺上香。后来娘子年纪稍长,便独自带着辛夷去,风雨无阻为白家祈福。”

      “乡亲们都说盈珠娘子是夫人第一个孩子,所以颇得偏爱。那哪是偏爱,分明是怕她儿子出事。虽说衣食住行三个孩子都一样,但私下里对盈珠娘子可没什么好脸色!”米婶一脸鄙夷地说道。

      “是了是了,昨日盈珠娘子在祠堂罚跪,我路过门外听到她不喊夫人为‘母亲’,而是和我们一样,”秋桑食指一字一点:“喊、夫、人。”

      “可既是如此,夫人昨日怎敢罚娘子跪祠堂,她不怕瑜公子出事吗?”南星问道。

      “许是觉得孩子大了,命运牵连弱了吧。不过瑜公子昨日一点事儿没有。”米婶眯着眼睛若有所思道:“夫人今日又把那宋鲵叫来,也是心虚。如果此次瑜公子真能相安无事的话,夫人怕是要对盈珠娘子露出真面目了。”

      茶碗已见底,米婶的故事也说完了,道:“你们知道就行了,别向外说。”

      三人点点头,对盈珠娘子表示同情。南星不死心地问:“所以娘子昨日为何会跪祠堂?真没人救她了吗?”

      一片沉默,只余风雨声。

      同样沉默的,还有柴房内的白盈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消他说,白盈珠也知道他们身份非同一般。就算这浪荡子真遵守诺言,七天以后大家相安无事,也难保这女子那方势力会放过她,极有可能牵连整个白家。

      顾不得那些了,地上这个已经死了,多思无益,至少浪荡子不能死。

      白盈珠伸手探他鼻息。

      没有。

      白盈珠呼吸一滞,全身热度褪去,心有不甘再拭鼻息。

      还是没有。

      白盈珠急忙贴上那人的胸口,血迹带着胸膛的温度粘上她的侧脸,结实的胸肌后传来让她稍安的心跳声。她双臂穿过那人腋下,打算把他放平在干草上。

      好重,抬不动。

      正当白盈珠换个姿势扎起马步,想用下肢的力量将人抬起来时,那人似是脱力倒下,连带她一起向后摔在地上。下巴磕在她锁骨,鼻息喷在她颈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推开,却顾及他的伤口无从下手。只好抱紧他,全身向侧面发力,将他翻转至身下。

      这样似乎也不雅。没时间纠结这些了,他死了白盈珠把自己赔给他也不够。

      白盈珠将那人的衣襟一拉到底,查看伤口。还好,并无加重。却听那人开口:“原来娘子喜欢这样的姿……咳咳……”

      语气虚弱,但依旧不正经。若不是不想沾一手血,白盈珠真想给那血脸来一巴掌。

      “这么喜欢装死,小心哪天真死了!”白盈珠愤愤道。

      “娘子会伤心吗?”那口白牙又呲出来。

      “废话少说,准备缝针!”白盈珠拔下发簪,一头青丝如瀑落下。

      白盈珠从头顶发旋处挑出一缕,用剪刀齐根剪断,穿针引线,将针在火苗处略微一烧,将干巾塞入那人口中,道:“我开始了。”

      先用烧酒冲洗伤口,那人咬着布巾“呜”了一声。白盈珠无暇顾及那人痛苦,手脚利索地蘸干伤口,一手将伤口挤压合并,一手迅速刺穿引针。

      鲜血沾湿发丝,蹭在白盈珠仿若脂玉的手指。两人皆出了一身冷汗。

      柴房外雷声轰鸣,似万马奔腾。

      “呼……”白盈珠打完最后一个结,吐出一口浊气,手指颤抖再也拿不住针。那人已昏迷过去,她勉强收拢心神,去摸那人脉搏。略有急促,还算平稳。

      白盈珠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以指代梳,一边盘好发髻一边平复情绪。她起身走向那女子,缎纹绣鞋踩上和着鲜血的泥污。之前匆匆一面,不曾发觉。现映着灯光,才发现这女子不过二八之年,面庞透着稚嫩青涩。寻常这个年纪,不是寻姻待嫁,便是菽水承欢,如今却在这深山木屋中死不瞑目。白盈珠于心不忍,伸手给她合上眼睛,默念一段往生咒。然后脱下帽衣给女子全身遮盖,再取些柴火去外面屋檐下烧水煎药。

      雨势似是减弱,但依旧铺天盖地,不消一炷香就接满一盆水。白盈珠看着陶罐中烧热渐滚的水,思忖:“这浪荡子来路不明,以他人性命要挟于我,定不是良善之辈。七日后他那狗腿子回来未必不会杀人灭口,得早做应对。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死了都不知是谁害的!”

      药煎好了,母亲依旧在沉睡,白盈珠唤醒母亲勉强把药喂下去。母亲口中含糊不清,白盈珠知道母亲的病积重难返,时清醒时昏迷预示她的生命即将走至终点。她把脸贴在母亲手背,蹭了又蹭。

      干草上,那人也在昏睡。白盈珠端着药,用勺子慢慢搅动,一边打量这幅身躯。身体欣长,宽肩窄腰,肌肉精实,无声无息躺在那亦给人以压迫感。

      白盈珠盘算着,先给他擦药,顺便在他身上翻找线索,就算他醒了也能含混过去。打定主意,白盈珠攒着伤药轻手轻脚靠近。上衣在缝针时看过了什么都没有,那就是在……白盈珠手向下探去,蓦地闪现一只滚烫的手,如精钢般钳住她的脖颈,那人的眸子如淬寒冰,射出冲天的杀意。

      “尔等蝼蚁,也敢冲撞我!拿命来!”他嘴角咧出讥笑,辅以血色面皮,惊悚恐怖。

      白盈珠血气冲顶,眼闪金星,拼命掰扯那人手指,在她即将窒息之际,那手突然失力,手主人又昏了过去。

      “咳——咳!”白盈珠涕泪横流。

      白盈珠不和烧糊涂的病人置气。她跪在他身侧,一臂圈起他的头,一手舀药慢慢喂进去。近距离仔细看来,此人脸上遍布细碎皮屑,皮下似是殷血,但并不渗出,满脸血色更像是皮屑被别处的血染红导致。这人眉骨深邃,鼻梁高挺,若是配上一副肤色正常的面皮,一定是个俊美的……浪荡子。

      “呸。”白盈珠不屑,再好看也不是好东西。

      她轻轻放下他的头,细细检查其他伤口。背部暂时不敢挪动,除腰腹十二处伤口外,左腿内侧距裆两寸处还有一道伤。白盈珠用剪刀剪开腿部布料,尽量不碰到其他地方。她用手指沾药细细涂抹,吹气加快风干,正在考虑要不要在上面裹块干巾时,上方传来声音。

      “在下这幅身躯,娘子可还满意?”骨相绝佳、肤色极差、脸皮极厚的不要脸呲着白牙。

      白盈珠站起来,一身抗拒姿态。

      “娘子不想知道在下是谁?从何而来?为何出现在此地?”那人悠闲地说道。

      白盈珠捂住耳朵,道:“不想,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娘子不必忧心,说起来我那属下与娘子有些渊源。”

      “嗯?”白盈珠有些惊奇。

      “我说我是陪他来探亲的,路遇山匪,身受重伤,他去为我搬救兵了,娘子信吗?”那人道。

      白盈珠略一思忖,重重点头,道:“我信。”

      “哈哈,娘子真是有趣,不枉在下如此惦记你?”那人更高兴了,眼睛都咪起来。

      “你惦记我?”白盈珠一阵恶寒。

      那人笑而不语。

      “她怎么处理?”白盈珠指向地上的女子。

      “在下力不能及,烦请娘子费心将她丢河里。”

      “是你杀了她,还要将她……”

      “娘子知道这么多,在下实在心有不安。可娘子如此盛颜仙姿,杀了娘子在下又于心不忍。唯有和娘子成为同路人。”那人狡黠一笑。

      “况且,这尸首留在这儿将来被人发觉,娘子如何解释得清?白瑜公子科考在即,你们姐弟情深,他难免会为你分心……”

      天色已暗,雨势骤然变小,淅淅沥沥,不似之前捯倾瑶池之势,显出颓败之意。白盈珠撑伞向渡云河方向走,遥遥瞧见桥上最上面的铁链围栏露出水面,下面河水湍急依旧。念着母亲即将耗尽的汤药还有辛夷的安危,白盈珠祈祷水位快点退去,山路快点清通。

      母亲依旧昏睡,白盈珠把炊饼放在榻旁小桌上,又调一碗温热桂花蜜水在旁。

      白盈珠端着炊饼桂花蜜来到柴房,那年轻的女杀手无声无息平放在地上,与这褐色的泥地,枯黄的干草一般,死寂。若没有这浪荡子的突然到访,她也不是杀手,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白盈珠定会让她避避雨,请她喝刚酿的桂花蜜,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强过淋这深秋冷雨。

      白盈珠背着女孩艰难地向河边走,地势向下,若想省力,只需将她放在坡上,尸体自会滚到坡下。

      白盈珠不忍心。

      咔哒,有东西掉了,是女孩的匕首。白盈珠甩甩匕首上的雨水,别在腰上,打算在河边再放给女孩。

      河水奔腾叫嚣,如瀑横悬。白盈珠将女孩缓缓推入河中,看她被河水裹挟漂远,心中悲戚不已,她握着女孩的匕首,默默为她哀悼。

      好似有细微踩水声响,一道男声自身后传来,语调狡黠如毒蛇吐芯,寥寥四字,在她耳边炸开。

      “发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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