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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波起 ...

  •   成康四十年,亳州,郊外。

      两女子疾走于通往渡云山后山的石道上。

      晨曦一缕微光从山顶渡云寺飞檐浮起,映在漫山红火枫叶上,水汽凝于随风微动的枫叶,几欲滴落。

      辛夷捋一把被濡湿的鬓角,紧了紧肩上装满炊饼的包袱,抱怨道:“娘子,前日才刚来过,况且你跪了一日祠堂,何必急这一时?”

      白盈珠微微侧身,眉如远山,目如春溪,丹唇轻启:“昨日我回房时观云象,今日必有大雨。届时山道泥泞,河水没桥,再来不知等多久。”

      她掂掂在众善堂抓的药,喃喃道:“她还能撑多久……”

      青石板尽,需再渡一木桥。青苔湿滑,主仆二人相互搀扶前行。

      行至过半,忽听背后脚步急促,刚转身一玄色外袍蒙面盖来,述而一人从白盈珠身侧疾行穿过,不消两息便隐入前方枫林。白盈珠被撞至铁索护栏上,腰腹受创,口中漫起血腥气,失力跪坐瞬间,昨日罚跪之痛一并袭来。

      “哪来的鼠人,急着见阎王啊!”辛夷手脚并用爬来,“娘子可还好?”

      白盈珠翠眉紧蹙,纤指紧绞着襦裙,指尖发白。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借辛夷之力慢慢站起来,血气上涌,眼前光斑如烟火炸开,双目失焦地点点头:“还好。”

      “一点都不好!”辛夷急得跳起来,“娘子你的脸色……”

      比疼痛更锥心的是,续命药已随湍急的河水漂走。

      “没时间了,你听我说。”白盈珠咽下一口血腥气,压下要冲出胸腔的咳嗽:“来时瞧见城门口的药铺已经开了,你即刻去把药抓来,我在木屋等你。”

      “娘子,我们回去吧……”辛夷眼角闪出泪花。

      白盈珠一手握铁索,一手拿过包袱,语气不容置喙:“去!”

      “是……”

      过桥复东行一里,转过一颗桂花树,遇一小山坡,向上斜行数十丈,有一林间木屋。山风渐起,白盈珠嗅到一丝血腥气,难道……

      不敢多想,白盈珠拄着路上拣的树枝,一步一瘸,踉踉跄跄地奔向木屋。

      “母亲!”

      无人回应。

      “吱呀”一声,白盈珠推开木门,前日送来吃食药包丝毫未动,粗陶茶碗里的水已落灰尘。

      白盈珠呼吸一窒,眼眶微红,看向半掩的隔间。

      半晌,似是下定绝心,颤抖的指间抚上木门缓缓推开,颤声道:“母亲……”

      屋间弥漫一股久不通风的污浊之气,榻上的妇人面容枯槁,一动不动,但仔细一看胸口处还略有起伏。

      白盈珠略微放下心来,柔声喊道:“母亲,珠儿来了,您睁眼看看我。”

      李氏呼吸稍急促起来,闭合的眼珠转了又转,废力地睁开,失去血色的嘴唇抖几下,吐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白盈珠扶着母亲靠坐在床头,又垫几个软枕在身后,喂了些吃食。复又坐在榻旁,抚摸着母亲满是老茧和创口的手,拉开旁边的小匣子,摸出生肌膏,给母亲细细涂抹。

      “前几日还能给我摘桂花,今日就下不了床了,是不是嫌药太苦不肯喝?”白盈珠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桂花我做成了花蜜,今日带来了。”

      山间起风了,土腥味混着湿气穿入屋内。白盈珠头靠着母亲的胳膊,今日确实急促,想着辛夷一个人在路上,祈求雨下地晚些,小些。

      白盈珠给母亲塞好被角,轻声说:“母亲,珠儿去煎药。”

      今日带来的炊饼可以撑上好几天,只是若母亲病情加重,这仅剩的两副药恐怕不太够用。白盈珠打算喂完今日的药就向回走,她担心辛夷一人遇上风雨。

      木屋西侧是柴房,房门未上拴,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吱呀作响。不知为何,白盈珠看着门翕动的缝隙,没来由犯起一阵心慌。她放轻脚步靠近,侧耳过去听声响。山风呼啸,树叶飒飒作响,远处隆隆雷声传来,昏暗的天光照不进门缝,而无声的黑影里似有东西虎视眈眈。

      直觉告诉她不能推门,可乌云压山,风雷涌动,催她快快开门。白盈珠拔出发簪,右手反握于身前,左手慢慢推门。

      吱——,门刚开一寸,刹那间血腥气扑面而来,白盈珠心头一惊,反手去拉门栓。手还没摸到门栓,黑暗中伸出一只血手,在她呼救声出前以闪电之势将她拽入门内,“咔哒”一声,门栓伴随大雨落下。

      白盈珠又梦到五岁那年。

      那年父亲去世,白夫人郁郁度日,对她不理不睬,平时和善的宋嬷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咬牙切齿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上元节那天,白夫人久违地对她笑了,宋嬷嬷轻手轻脚地给她梳了最新式发髻,换上新衣服,甚至没带瑜儿和兰儿,要单独和她看花灯。

      彩灯摇曳,如诗如画。一路人潮如织,马若游龙。她在陌生的马车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小贩叫卖声、台上台下戏曲声喝彩声阻隔了仅一步之遥的白夫人和宋嬷嬷。帐幔落下瞬间,她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全然是个陌生的地方。草木深深,乌云闭月,远方不时传出古怪的鸟叫。四周漆黑一片,她磕磕绊绊地走着,前方隐隐有水声。刺骨寒风浸透她单薄衣衫,再次晕倒前,落入一个怀抱。

      她闻到桂花香。

      第二日,她发着高烧在白家后门外醒来,街坊邻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好吵。

      “她醒了。”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白盈珠脖颈刺痛,想抬手揉揉,发现手脚皆缚。

      柴房内光线昏暗,隐约有两个人,一站一躺,站着那人蒙着脸,瞧不真切。

      “时间紧迫,就这么办。”那人似是吃痛,声音虚弱,但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是,属下遵命。”易乘风半跪,颔首领命,随后走向白盈珠,道:“有个任务交给你,不得拒绝,必须完成,否则你和屋里那人都活不了!”

      呼救的话到嘴边,白盈珠想了又想,默不作声。

      易乘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放到白盈珠腿边:“每日一粒,用烧开的热水化开给他服下,记住,所有的吃穿用度都必须用烧开的水。”

      又掏出一盒药,丢到白盈珠怀里,道:“这是外用伤药,全身的伤口都要涂,直至结痂。”

      语罢,半蹲在白盈珠身前,拔出佩剑。即使视线昏暗不清,白盈珠也能感到剑上散发的森森寒意。

      “人的颈骨有七节,”易乘风将剑身贴在白盈珠纤细的脖颈,道:“我七日后回来,若我发现他死了或不见了,我就将它们一节、一节分开。”

      白盈珠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不敢咽唾沫,也不敢点头应答,怕蹭到那寒光凛凛的利刃,只好用气声回答:“是。”

      寒光一闪,白盈珠下意识地闭眼。“嘶啦”一声,手脚束缚应声而裂。

      易乘风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回望躺在干草上的人,道声走了,便消失在漫天狂雨中。

      白盈珠扶墙慢慢站起,借晦暗不清的微光去看那人。一道闪电劈下来,赫然照亮一张血色的脸!

      “啊!”白盈珠没忍住呼声。

      那张脸像是被利器细细刮伤,整张脸无一处不在渗血。

      那人咧着一口白牙,在那可怖骇人的血脸上一张一合,语气玩味:“娘子莫怕,本……在下是人不是鬼……咳额……”

      他脑袋一偏吐出一口血,柴房内血腥之气愈加浓烈,白盈珠心如擂鼓,几欲作呕。

      “再不救我,我可就死了,盈珠娘子。”他气音森森,像地府爬出的恶鬼。

      白盈珠心跳漏一拍,道:“你怎知我名字!”

      “盈珠娘子姿貌出众,想不知道都难啊。”他仿佛不耐烦了,用上位者的口吻道:“过来!”

      白盈珠咬咬牙,紧绷着身体挪过去。

      “娘子人美心善,能不畏山路崎岖来照顾这老妪,相信也能救在下这条命。”他语气带着笑意,道:“只是要借娘子的玉体一用,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白盈珠心一横,将发簪戳在这浪荡子颈上,喝道:“我还可以杀了你!”

      那人笑意更甚:“娘子好胆色!娘子可以不管自己,也不管屋里那将死的老妪。只是七日后,白瑜公子怕是再不能画美人图了,真可惜……”

      那血脸虽瞧不出表情,可白盈珠也能根据他微晃的脑袋知道这人在佯作惋惜。

      “你待要我何?”白盈珠咬牙切齿道。

      “娘子莫紧张,在下不会告诉他人的,只是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白盈珠身上打转。

      白盈珠目眦欲裂,仅靠灵台一丝清明控制簪子不要戳下去。

      “只是要娘子的一缕青丝。”那人平静地说道。

      “什么?”白盈珠难以置信。

      那人倒吸一口气,道:“请娘子翻开我的衣襟。”

      现在换白盈珠倒吸一口气,无需掌灯,仅靠半开大门露出的微光,她也能看清那足以致命的伤口。伤口窄而长,从左侧锁骨起,斜向右下腰腹而去。皮肉略微外翻,血腥扑鼻。另外细细碎碎,大大小小的伤口少说有十一二处。虽对此人又怕又厌,但白盈珠也惊叹于他的忍痛能力。

      “劳烦娘子用发丝把伤口缝上。”他认真道。

      “一定要用头发吗?用丝线不行吗?”白盈珠不解。

      “寻常丝线多毛躁,留在伤口恐要生脓,除非娘子有光滑如玉的丝线。”他又恢复一副玩笑口吻:“娘子会做针线活吧,可曾给情郎绣过手帕?”

      “我去取针!”白盈珠站起来。

      “娘子快些回来,在下服用的止痛散快失效了!”他哀嚎道。

      “知道了!”

      回到隔间,母亲还在昏睡。白盈珠给母亲塞塞被角,侧脸凑过去贴住母亲额头,不凉不烫,白盈珠暂放下心来,打开橱柜翻找缝针。

      忽听屋外脚步声,白盈珠忙跑出隔间,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是个女子,村妇打扮,带着关切的语调道:“娘子莫惊,我住在你家后面。娘子可知,渡云河水暴涨,已经没过桥了,通往前山的路也被从山上冲下的泥沙堵住了!”

      “辛夷如何了?”白盈珠在心里暗暗着急。

      那女子说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屋里东张西望。

      若按以前,白盈珠必定是要留人家在这躲躲雨的。可现在,怕是会牵连人家带来杀身之祸。

      那女子见白盈珠没什么反应,讪讪道:“我得快回去,孩子还在家呢!”说罢便撑伞走入雨中。

      白盈珠目送女子消失在拐弯处,回屋找出缝针、剪刀、布巾、烧酒,又取一盏灯,疾步奔向柴房。

      房内血腥气浓到极点,刚才的女子手握匕首仰面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迹蔓延开,双目半睁已无生气。一把长剑丢在地上,上面血迹斑斑。那浪荡子垂头靠坐在一垛干柴上,不知是死是活。

      白盈珠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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