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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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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承平六年夏,京城暴雨。
雨后初晴,天空被洗刷得透亮,皇城中,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点点金黄,有些许微风带着微微的潮气,空气中泛起丝丝缕缕泥土的腥味。
“这泥土的味道叫人想起在边关的日子,那时每到雨后,娘娘就爱去玩泥巴,跳水坑,气得夫人要打她,倒是侯爷每每都惯着,还陪着一起打土仗。”一名身着甚是华丽的侍女正捂嘴轻笑,同她身旁的另一名侍女悄声说道,她二人站在树下,轻摇蒲扇,不时挥手,为躺在美人榻上的女子赶跑来打扰的蚊虫。
“边关雨水少,娘娘少见这稀罕物,可不是乐得跟什么似的。”另一名侍女似是想起了什么,也低头笑了,片刻她又轻声斥道:“小声些,可别吵了娘娘。”
不料榻上那女子笑着说,“我可都听见了。”说罢她睁开眼,微微起身,在自己宫中,她没有盘发,一头乌发垂在身侧,身着鹅黄色的丝质罗裙,没有束腰,她的皮肤极白,瞳仁极黑,尽管刚睡醒,仍是目若寒星。
两名侍女赶忙扶着她,道:“罪过,竟打扰了娘娘。”
那女子挥挥手,“不妨,我也想念在雁鸣关的时候,京城这天气闷闷的叫人难受。”话音未落,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揉眼睛,“最近我是越发嗜睡了。你们替我看着点,我再躺会儿。”说罢,她翻了个身,片刻便像极累一般,沉沉睡去。
“这是梦吗?我怎么在这里?”她闭着眼,脑海里波涛汹涌。
她还记得不久之前,她与君王的决裂。
彼时她的父亲被诬陷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愤怒的皇帝下令即刻将其打入天牢,不日问斩。她深知父亲为人,必不可能做出此事,冒着怀胎八月,即将生产的风险,在大雨倾盆中为父亲求情,请皇帝彻查此事,皇帝尚未置可否,狱中的父亲已然病故。她悲痛欲绝,以至难产,拼了命生下孩子,此子先天不足,一出生便没了气息,而她在重重打击之下,也撒手人寰。
而此刻,她却好好的躺在熟悉的地方。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有一身着青衣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缓缓走进院中,他的身上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那两名侍女闻声抬头,刚要训斥门口护卫为何不通报,见那男子的脸,顿时惊讶到差点呼出声,那人连忙摆手,方才让二人不致失态。
待他走近,侍女行了个礼,悄声道:“参见燕王殿下,殿下何时回来的?”
那人道:“今日刚入宫见过皇上。想着许久未见皇后娘娘,特来请安。”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美人榻旁,端详着榻上之人。
过了一会儿,他道:“宁诺姐姐,你去把冰块拿出来吧,我瞧娘娘额头都被打湿了。”那侍女名唤宁诺者闻言便去。他又唤另一名侍女宁许去拿些蔬果。二人走开后,他才把目光又落在榻上,少顷,他单膝跪地,离榻上之人更近了些,仿佛能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与泥土的味道传入他的鼻尖,他不由得俯下身,缓慢向她靠近着。许是有些热,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而她轻轻蹙着眉,在睡梦中依然满怀心事,睡得不甚安稳,他想替她抚平眉间,手靠得越来越近。
微风袭来,那些不听话的发丝轻挠着她的脸颊。榻上之人似有所感,皱紧了眉头,像是不舒服般,眼皮打着颤将要醒来,他慌忙抬起头,站起身,有些尴尬,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倒像个犯错的小孩。
半晌,她终于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眼,她的眼神雾蒙蒙的,好半天才看清眼前之人。她呆了呆,好似不敢相信,一下坐起身来,“小睿?是你吗?你回来了?”
云睿暗地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笑着答道:“是我,飞光姐姐,我回来了。”
见飞光想要起身,他连忙上前搀着她的手臂,“慢点,小心。”他慢慢将她从榻上扶起来,抽回手,悄悄打量着,多年不见,时间为她平添了许多温和与从容。
他不知此时飞光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恍惚记得,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刻,有人闯进了她的宫殿,紧紧的抱住她的身子,她看不清,也听不见,只隐约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是想要将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用力,而她的意识不免还是逐渐消散,最后的最后,只记得他的眼泪落在她的皮肤上,那温热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变成了一缕深宫里的孤魂,飘飘荡荡,懵懵懂懂。
她看到自己的葬礼,人来人往。
她看到这天下之主,他的怒气似乎仍未消解,“是你不懂得安分,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脾气太倔!”
她想,皇帝能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不小心懂得了反抗的她。
飘啊飘,蓦然,她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从前只是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叫着“姐姐”的人,明明他还那样年轻,却白了头发,抱着她的牌位,泣不成声。
她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日渐沉默,越发消瘦,而边关烽火再起,西凉精锐入侵,十日间已攻陷数座城池,他强撑着披挂上阵,因细作透露了行踪,遭遇埋伏,竟也命丧敌手!
尾随而来的她心中巨震,一道白光闪过,她失去了意识。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的神思甚至来不及从剧变中回复过来,仍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她定了定神,模糊地回忆起这是她辞世约半年前,那时她有身孕不久,在边关多年的云睿回京探望她。
只是,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小腹,丝毫感觉不到有孩子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见云睿一直盯着自己瞧,飞光有些不好意思。
云睿仍傻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她的脸,指尖刚触碰到她的衣角便如触电般又缩回身侧。
飞光蓦然笑了,“淘气。”
她想,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让她能够弥补上一辈子的诸多遗憾。
她自当好好珍惜。
宁许端着果盘走过来,笑着说:“燕王殿下还是个孩子呢。”
云睿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宁许姐姐总爱打趣我。”
飞光捻了颗葡萄递给他,“你瞧他身量也高了,体格也壮了,刚才一看像个小大人似的,这会子倒还能看出从前的样子,喏,拿着吃吧。”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这葡萄可比不得雁鸣关,不甜。”
云睿接过来,塞进嘴里嚼了嚼,点点头,“唔,确实不够甜,北疆商人卖的葡萄才是真的甜呢。”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飞光有些累了,又躺到榻上,云睿见她神色倦怠,有些心疼,想叫她先回去歇息,可飞光脾气上来谁的话也不听,偏要在树下,说屋里闷,还命人拿了桌椅并各色瓜果点心来,摆出个听书的架势,要叫云睿好好说说这些年在边关的故事。
云睿拗不过她,只得从命。
飞光一边听着云睿絮絮叨叨,一边回想着此前云睿的种种。
承平初年,云睿十六岁,正值先帝驾崩,他的胞兄云昊登基,改元承平,立忠毅侯时望谦之女时飞光为皇后,同时还封他做了燕王。
那时云睿年轻气盛,恰逢忠毅侯时望谦带兵深入大漠、斩杀了西凉国主,平定了西北,疏通了与西域各国的通商之路,他便自请去往边塞,誓言要协同驻守军将,维护商路的安定。
“我欲做国之铁甲,护我大历边塞安定。”朝堂上,年轻的燕王这样说。
自此,他便驻守雁鸣关,一去便是五年。
“那一天,下着大雪,我与雁鸣关的守将正在城门上,远远的望着,大漠无垠,风雪漫天里,天边似有一抹淡淡的黑色......”云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在雁鸣关所遇到的人和事,飞光听得入神,思绪忍不住飘荡着,仿佛也回到了遥远的大漠。
是的,她也曾住在雁鸣关。
那是她的少女时代。父亲在西北征战多年,不忍妻儿离散,在又一次打败西凉国入侵军队后,便向先皇请旨,叫夫人与女儿随行至雁鸣关内的雁北城。
雁北城地处边关,自古以来便是商路要冲。父亲时望谦时任武威将军,戍守边关,维持商路稳定与边关贸易通畅,同时防止西凉国进犯中原。飞光那时尚年幼,父母心疼女儿小小年纪来这偏远之地受苦,不忍严加管教,倒叫她养成个恣意洒脱的性子,常常缠着父亲要学骑马射箭,时望谦宠爱女儿,便在闲暇之时偷偷带她在大漠中肆意策马。时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性子沉静,见女儿越发不像个闺阁淑女,深觉不妥,便在时望谦离家回到军中时,叫飞光好好在家读书写字,盼她也能知书识礼。
“你猜我们看见了什么?”云睿冷不丁的话,打断了飞光飘舞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有些好奇地问:“莫不是骆驼?”
“一群大鸟?”一旁宁许也来凑热闹。
云睿却卖起了关子,老神在在,只是摇头,飞光想到在边关老人常说的群狼的故事,激动地说:“是狼群吧,那个黑影是狼群!”
云睿仍是抿嘴摇头,飞光有些着急了,不由得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小睿,快告诉我吧!”
到这时云睿方才扑哧一笑,讨饶道:“好好好,告诉你便是。那个黑影啊,竟是个怪兽!”
闻得此言,几人都呆住了,云睿接着讲,“我与守将远远望着,起初也以为是狼群,或是走散的羊群,等那黑影越来越近了,我才发现,它约莫有八尺宽,一丈高!风雪中,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好像身上还有很多刺。它走得很慢,越来越近,我有些着急了,问守将可知道这是什么,但守将说从没见过此物。”
飞光一边听着,一边脑海中疯狂思索,但绞尽脑汁也不曾有头绪,“我在雁鸣关住了十年,也从未听过见过,这倒是个什么东西?真不是骆驼?”
云睿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难道它跑了?”
“是的,我担心是什么凶恶的野兽,冬日里总有饿急了的野兽出没伤人,我便朝它射了几箭,那东西嚎叫了几声,转身就跑了。倒也奇怪,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叫声,似熊也似狼。次日风雪停了,我们去察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飞光脑中突然闪过些什么,若此刻真是她记忆中的时间,那么,离悲剧的发生已不远,她不能放过任何疑点,便叫云睿将那怪兽及前后发生的故事再一一仔细说来。
而此时恰有那没眼色的人来打扰。
——“皇上驾到!”
哦,这个没眼色的人,是皇帝,是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