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试探（一） ...
-
妘天游见秋璃神色恳切，心下也好奇，他究竟能说出什么。
看他的样子，想说的“几句话”必是短不了的，在犬屋不便详谈，不若带到自己屋内，也好顺便探探，他是真虚，还是装痛，是真的天生红发，还是后天染就。
不过，他初来乍到，便与府内其它人发生拳脚冲突，此事不可轻轻揭过。
哪怕红照真有什么不是，也该她来教训，轮不到他越权行事。
她思索片刻，开口道：“既有要事，索性同我回屋慢慢说，省得紧赶慢赶的。若是真的说到了我心上，也好给你看赏。”
“一桩算一桩。即便你因言立功，方才莽撞伤人，先挑事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先向红照鞠躬致歉，明日再抄《清心决》《男则》各十遍，抄不完不许进食，可听清了？”
秋璃听到可以随她回屋叙话，本是喜不自胜，再三谢恩。待闻惩罚，又转为委屈、不忿，辩道：“这些抄完可是有十几万字！我有错，我认罚，可他也还手了，他……”
红照将话抢过去，先一步向秋璃鞠躬致歉：“你说得是，是我言行不慎，冒犯了你，虽是无意，但终究使你受到了伤害。你打了我，我也不应还手，扩大事态的，应当好生劝解，以和为贵……此事我也有错，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
“为表诚意，我愿替你承担一半的抄经任务，请你莫要拒绝，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秋璃没料到他是这么个态度，拿不准他是真心的，还是装的，一时愣住了。
妘天游用赞许的目光看着红照，嘱咐秋璃：“男子气度大，后宅才和睦。你该当同他学学。”
红照是个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心理说了这样的话，她自会去弄懂。
现下刚好借势磨一磨秋璃的性子。
见秋璃依然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又话里有话地说：“你可是不愿接受他的好意？那便照旧抄那十几万字吧，手酸手抖也不打紧，好生休养着，景王府还养得起一个闲人，不缺伺候的。”
听见“伺候”二字，秋璃忽然避开她的目光，假意咳嗽、捂嘴，嘴角那抹窃笑却没瞒过她的眼睛。
在某方面，他倒是挺灵光，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立时换了面孔，满脸堆笑，对红照赔礼道歉，千恩万谢，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跟着妘天游回府时，秋璃低着头，亦步亦趋，但妘天游还是能觉出他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带着小心的试探与期盼。那些时刻，只要稍一转头，她便能与他对视上，但她偏不遂他的意。她就是要急他一急，这样没坏处。
人在着急时，容易暴露更多真心。
关起门来，屏退左右。妘天游坐在自己专属的鹤翅蕉叶纹漆木椅上，悠然沏了一盏椒茶，喝完后，才示意秋璃进言。
秋璃压低声音：“我知殿下颇为近年来北地雪难与西境兽乱忧心……我多方查探，得知那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若不找到症结，斩草除根，便是投入再多人力物力赈灾，也是治标不治本。”
“我虽暂未探出那幕后真凶的底细，但有一计可将其引出。且此计若使用得法，对灾后地区恢复生息，大有裨益。”
妘天游倒是知道真凶的大概身份，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亦不清楚其详细布局与弱点。她与皇姐派去的探子，要么被杀人灭口，要么九死一生地逃回来，来不及带出证据，只有口供，还是残缺不全的。
可恨那些逆党，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壮大力量，竟布下邪阵，殃及无辜，还将此伪装成天灾，堂而皇之地向朝廷讨要大笔赈灾银，意欲中饱私囊！
幸而她们觉出事态诡异，留了个心眼，那些赈灾银全然没经过他们之手，都叫她们自己人亲自下场，用到了该用的地方。顺藤摸瓜，还查出了几号从中作梗，暗中为祸的中间人。虽不是头号主使，好歹也算有了些线索，不至于继续被蒙在鼓里，盲人摸象。
有了线索，该携何人同去深查，又是一个难题。破毁容易重建难。为着灾后重建之事，她们已紧急抽调大量人手，能用于其它事宜的，自然就少了下来。
且此事不宜声张，不能大张旗鼓地招人，一时之间，上哪儿找那么多忠心又机灵，能自保不拖后腿的人？
是以，秋璃没说错，她确实为此事发愁。听他说他有计策，极感兴趣地追问。
“既如此，你不必拘束，畅所欲言即可。便是说错了，我也不罚你。”
得了保证，秋璃这才重新开口。
“殿下以为，瞒天过海，如何？”
“听闻，安王与殿下有八分神似，若是……”
妘天游干脆地打断:“不可。”
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让她胞妹天媺假扮她出巡，去麻痹敌方注意力，她自己则易容，微服私访？
天媺是通灵体质，本就易被邪祟缠上，幼时病弱，调养了好些年才有起色。不能让她蹚这趟浑水。
何况，天媺还沉浸在师尊早逝的悲痛中，近来精神也很是不济，如何分神去演另一人？
无意解释这许多，妘天游见他沉默，只补了一句:“天媺不适合冒这个险，你若说不出别的，便滚吧。”
如果秋璃把这样的建议当作“极有价值”，她也不值得继续跟他浪费时间。
秋璃并没有流露出挫败的表情，反而显得更加自信。
“殿下误会了。我料想您也不愿让安王以身试险。我的意思是，让您与安王暂时交换身份，您便可以巫主的身份，借着外出祈福、治病之名，公然接近那些灾殃之地。”
“安王通晓百巫秘法，可借鬼神之力，短时内使人力量倍增，那些急功近利之徒，若是得知她来到近处，想必难以抵御诱惑，会想方设法设局利用她……”
“可，他们耗力费时，针对安王布的局，对您却是无用，毕竟，您是诸邪不侵的十曜凤体。届时，只需将计就计，假作虚弱被捕，便能顺利深入敌营。”
妘天游有些意外。
“你这是——让我以身为饵？”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
只是没想到会由他说出来。
她还以为，他要奋勇自荐。
秋璃点了点头。
“殿下若是愿意以身为饵，我便长伴左右，生死相随。”
“殿下若是有别的考量……我亦可亲自扮演这个替身。”
“我精通变化之术，样貌，声音，皆可变，至今所变者，尚未有人识破。”
妘天游更为讶异。
他胆子倒是不小，直接对她承认，他擅伪装变化，可演人替身，就不怕她多想？
还是……着意要她多想？
“有多精通？证明给我看。”
她指节屈起，催促般地轻敲椅沿，并不掩饰自己的兴趣。
他受到鼓励般，走近了来，恭恭敬敬地一拜，躬身时，亮泽长发似若无意地落了几缕，蹭到她的手背，传来些微痒意。
“不知殿下，想让我演谁？”
“小民无知，还请殿下明示。”
他将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蒙了雾气，茫然四散。
语气却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的，像是搅弄着雾气的无形大勺，末了，搅得有些稠了，勾芡出几缕欲断不断的银丝。
见她并不抗拒他的靠近，反而含笑望着他，他受到了鼓励，伸出手，想去撩开落在她额前的碎发。
过往，她最喜欢叫他为她挽发，鸦雏色的长发流过他指间，似有跃动，软软地扎着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扫动……想起来便叫他心旌摇曳。
从这个微小的动作开始……慢慢的，一切都会变得跟以前一样。
几个呼吸间，他思绪万千，期待万千。
一只流云纹白玉茶杯横在中间，生生阻断他的旧梦，指尖触感冰凉，凉意，三分来自茶杯，七分来自她的手指。
可她的话，听起来热络着。
“渴？喝下去。”
他猜不透她为何忽然宕开话头，有此一说，只是被她火也似的目光打量着，觉着确实有些喉头发干，又思及方才……便顺势接过余着半杯茶的云杯，趁着谢恩之机以袖遮挡，悄悄转到她的唇触碰过的那一面，有些迫不及待地一口饮尽。
只是那瞬间，本该欣喜的脸色，扭曲成了痛苦，他失手摔了茶杯，剧烈的咳嗽声，和清脆的破碎声同时响起。
“不小心放了最辣的新椒。”
“看来，你不擅吃辣？”
妘天游看他被呛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心中不快烟消云散，生出一两分怜爱。
到底是个没心眼的，虽有贼心，却少成算，带在身边赏玩，有乐趣，也放心些。
所谓“替身”，也不是光脸蛋好看，就能当的。
秋璃压下眼中哀怨羞愤之情，抬头看她时，已语气平稳地说出了令她满意的答案。
“为了殿下，我什么都可以学。”
“只是不知，殿下希望我学此道否？”
妘天游挥挥手。
“不必。他也不擅吃辣。”
“你挪开些，别叫碎片伤着了。”
秋璃谢恩时，她并没错过他眼中那抹藏在恭敬里的惊喜与释然。
心中哂笑，演得真像。
荭烟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善于伪装，其实在她面前什么心思都藏不住。
她倒是更好奇了，性情学得神似，身上那些独特的印记又如何？
什么样的着色剂能染就如此自然的红发？
背上也有一个像爪印一样的胎记么？
被咬着肩颈时，也习惯打着颤闭上眼，推开她，叫她别看？
……
妘天游探究的目光落在秋璃身上，上下游走，似乎让他有些不安。
“殿下……可想好让我演谁了？”
他忍不住出声催促。
妘天游似乎闭目沉思了会儿，然后，睁开说出她早已想好的打算。
“不急，我听闻变化之术，颇耗体力心神。在此之前，你先用些补品，洗浴焚香一番，才好施展。”
他看上去并不怀疑这个说法，还很是雀跃。
“殿下真为我着想……如此，我便先去准备着……不知是去何处？”
妘天游起身，走到书架旁，信手抽出一本，朝他扔去。
“不必离开，就在此处。”
“我这就着人备菜备水。”
“在这之前，你可先看此书消遣。”
秋璃有些慌乱地接过那忽如其来的书卷，来不及看一眼，急着确认他听到的话。
“在此处吃，也在此处……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试探（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