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爱情》秦塞长弓

4、假道伐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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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回百里奚。百里奚在虞国当上了个太平大夫，手下两个管家把他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百里奚平日里，除了干些公事，应酬应酬之外，也没少让来仁来义出个远门。可惜一次次都是无功而返。但百里奚觉得，只要没有消息，那就不算是太坏的消息，既然不太坏，那就下回换个方向再找。宫之奇很敬重百里奚，一心为公，还能如此重情重义，不忘结发妻子，真是难得啊！虞国国君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总觉得百里奚这是酸腐，甚至是惧内。有一回差点也像王子頽一样，给百里奚送两名美女过来，百里奚知道了，找到宫之奇，好说歹说，让宫之奇出面斡旋，总算把那事儿给推掉了。为此，还被虞君笑话了大半年。
　　百里奚时刻关注着齐国，桓管霸业如日中天，二人又正当壮年，看来天下一时之间难有什么变数了，那就修身养性静观其变吧。隔壁晋国上来了位晋献公，不是个省油灯，那时候，天子六军，诸侯大者三军，而且军不满万，而这位呢，晋献公名义上也是三军，每军一万五，这实际上就近于五军了。后来直接就另设二军，自将上军，太子申生将下军。故而也蠢蠢欲动。毕竟，齐国在东边啊，远天远地的，虽说霸业正兴，毕竟桓管都有了些年纪了，晋献公也想着当个齐桓公第二。军队战力增强了，那就开疆拓土吧，南边北边，少数民族的夷人狄人小国，说灭就灭，随着实力越来越大，晋国的目光慢慢也落到了周边一些小诸侯国身上。一日，晋献公找来上卿荀息，言道：“当年吾先君庄伯、武公平定晋乱之时，虢国经常助晋伐我；后来又接纳逃亡在外的晋公子，谋逆作乱。如果留着虢国，久后必为子孙之忧啊！”
　　荀息言道：“此事不难。虢国、虞国皆与我比邻，而又彼此交好，大王只需以屈产之乘送虞公，离间两国，假道于虞，虢国可灭也！”
　　“屈产之乘，天下之宝马良驹也！只不知虞国肯假道否？”
　　“臣亲往虞国，以屈产之乘游说虞公，必使虞公假道以伐虢。”
　　“有劳上卿了！”
　　次日，荀息便带着国礼，去了虞国。朝堂之上，荀息献上屈产之乘并一应礼物，请求虞公假道于晋，讨伐虢国。直言此次讨伐，只在惩戒，以报虢国当年助晋之恶。虞公心喜屈产之乘，意欲答应。百里奚忙出班言道：“大王，荀相此来，一路风尘，舟车劳顿，可先至馆驿歇息歇息，假道之事，且待朝议之后再做定夺。”
　　虞公心有不快，却也顺水推船：“嗯——言之有理！荀相，且等我君臣议议！”
　　荀息察言观色，心下已有了八分把握：“如此，荀黯静待大王佳音！外臣告退！”荀息，名黯，字息，原氏。当年晋武公灭了荀国，便把荀地赐给了原氏黯，故而也称为荀黯。
　　荀息退出了大殿，大殿里争论了起来。惯于见风使舵的大臣们自然支持虞公的想法，毕竟，国是虞公的，好处也是虞公的，虞公高兴了，自己的日子当然也好过了。至于其中的利害关系，嗨！反正，就算有事，那也不会是今天的事儿，也不大可能是明天的事儿，后天都不大可能！至于三天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况且，借道的是晋国啊，他今天客客气气拿着礼物来借道，而且来的还是他们的上卿，够给咱们虞国面子了，也算是很有诚意了，咱不答应，说不过去啊！咱们借道，可能还和一个大国交好了；咱们不借道，晋国可能明天就派兵攻打咱们了！退一万步讲，如果借道了要灭亡，那也比不借道灭亡的晚一些！当然，不能跟虞公这么讲，要讲这只是利益往来，对咱们而言，举手之劳，还送了晋国一个天大的人情；对晋国来说，他们顺顺利利讨伐了虢国，出了气，得了战利品，和咱们虞国睦邻友好，皆大欢喜啊！用不着枉做小人，自讨没趣自讨苦吃自己给自己找别扭！
　　百里奚不甘心啊：“这都是什么话！糊涂啊！晋国是什么？那是虎狼之国啊！自从武公代晋，灭了多少国家？杨国、贾国、董国、荀国、魏国、霍国、耿国！下一个会是谁？现在他们要借道我国去讨伐虢国，那是讨伐吗？那是要去灭国啊！虢国和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同宗同祖啊！多少年来，我们两国世代交好，守望相助，今日我们若是借道于晋国，一旦虢国被灭，晋军凯旋之时，就是我虞国灭国之日啊！大王三思啊！”
　　而后，百里奚从地缘政治上经济发展上两国邦交上掰开了揉碎了给虞公分析这个道理，给大伙儿陈述这个利害，可惜，口水说干，终究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啊！
　　“百里大夫，你就别危言耸听了！晋国真要发兵攻打我们，他们还需要这么客气吗？晋国灭了那么多国家不假，但这么多年和我们虞国，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啊！况且，我们虞国也不是那些国家啊！我们整顿军马，举全国之兵，也有兵车五百乘！他们晋国想要一口气吃掉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话虞公爱听。他一开始就想答应，现在听了这话，心里更有底儿了，百里奚还要争论，虞公说话了：“百里大夫，寡人知道你一心为国，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就像诸位大臣说的，咱虞国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寡人依着你，在晋国军队借道我国之时，常备兵车三百乘，以防不测，你看如何？”
　　话已至此，百里奚知道，多说无益了：“若如此，臣自请为监军！”
　　“准！”虞公这个台阶找的真准。
　　第二日，荀息上朝，借道之事水到渠成。荀息回朝复命去了，虞公满心欢喜，在几位近臣的簇拥下，去了马厩欣赏那屈产之乘！
　　百里奚回到府上，闷闷不乐却也无可奈何。来义备了一桌酒菜，百里奚独自喝起了闷酒。唉！这个节骨眼上，宫之奇出使齐国去了！宫之奇若在，合他们两人之力，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这么多年来，宫之奇主外交，百里奚主内政，虞国气象为之一新。怎奈虞公贪财好利胸无大志，能有今日之气象，已属不易了。
　　虞国。虢国，皆在晋国之南。宫之奇主持外交以来，定下的国策就是联虢抗晋。虞国虢国两国，封国之初皆为公爵，本不是一般诸侯国可比的，怎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尤其是虢国，第一代国君乃是周文王之弟虢叔，后来，其继任者也多次担任周王室的卿士，可以说，在西周的历史风云中，虢国举足轻重！可惜到了东周，虢国开始走下坡路了，现在的虢公名丑，是个很复杂的人！复杂在哪儿呢？虢国在他手里可能达到了巅峰，但最终也是亡在了他手里。你说他穷兵黩武不恤民力吧，他干的倒也是正事，先前王子頽之乱，虢公可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对犬戎连年用兵，那也是尊奉周王室啊！周王室跟犬戎，那可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啊，与王室分忧，这是诸侯的分内之事，虢公丑不遗余力，简直诸侯之楷模啊！这事儿就算齐桓公都得给人家竖起个大拇指！但在处理与晋国的关系时，虢公丑显然是押错了宝！之后又没有及时缓和与晋国的关系，这就有些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了。这可是春秋啊，大家——尤其是有实力的大家之间，还是讲规矩的，讲礼仪的，讲道义的。互相给些面子，谁也不至于无白就想灭了谁。可惜虢公丑没有，虢国先前支持晋国讨伐曲沃，后来曲沃代晋，周天子都承认了，还派了人前去祝贺，虢国大可以借此机会，和晋国凡尘旧账一笔勾销啊，不！就这么轴！接着干你！时不时在晋国虢国边境上搞些事情出来，说起来简直有些作啊！也难怪等晋国回过神了，想要彻底灭了你！
　　晋国其实还是有些忌惮虞虢联盟的。这两个国家都不算大，但也不小，都颇有些实力的，两家联合起来，真要打他们，还是有些费劲的。一家出三百乘兵车，两线进攻，晋国虽然有五军，动起手来也是捉襟见肘。更别说北方那些游牧小国，这些年也受了晋国多少欺负，到时候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趁火打劫少不了啊！那样一来，那就是四面战火了——所以，南侵之事还是要周密谋划一番的。荀息是晋国卿士，这就是分内工作啊，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想出了这个假道伐虢之计。这个计策简直就是给虞公量身定做的！晋献公不糊涂，不就是宝马良驹嘛！拿走！老子要的是虢国——还有虞国！
　　荀息办好了假道虞国的事情，没多久，晋国军队就浩浩荡荡开过来了。主帅是里克。里克那是春秋名将啊，治军严整，令行禁止，兵锋所指，所向披靡！亲率兵车三百乘，假道虞国，盔明甲亮奔往虢国。百里奚也整军三百乘，本是防备晋国军队的，虞公看到晋国军队，不知是被晋国的赫赫军威给震慑住了，还是觉得礼物太重有些过意不去，竟然主动提出要派一支军队为晋国大军充当向导！百里奚惊得目瞪口呆：“大王啊，晋师勇猛，区区虢国，何须我虞国费心？晋帅里克，世之名将，岂能不识地理？焉用我虞人以为向导？”
　　虞公却只当百里奚还在为他同意了借道而闹情绪，笑着解释道：“百里大夫，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与大国交好，何惜几个向导？”
　　百里奚听了眉头紧皱：“这哪里是几个向导的问题啊——”
　　“寡人心意已决！”虞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直接开始调兵遣将了。
　　百里奚整顿了三百兵车，本是防备晋师的，现在，生生被虞公选了兵车百乘，为晋国大军做开路先锋去了！
　　啊！百里奚恨得牙痒痒！但国君不听啊！只能无奈地去执行国君的命令。特意选了一支老弱病残！百里奚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多久，前方传来捷报，晋师连战连捷，拿下了虢国的下阳。这一战，根本就没有悬念，一边是里克率领的虎狼之师，一边则是毫无防备的虢国守军！此刻的虢国，主力还在帮着周王室胖揍犬戎呢！腹背受敌，虢国告急！
　　出乎百里奚的意料，里克拿下了下阳，撤军了！嘿！难道真是我错了？晋国就是单纯想借道我国去给虢国一点儿颜色瞧瞧吗？出动大军就只为了一个下阳？这不合理啊！
　　里克也很仗义，班师到了虞国，把在下阳获得的战利品留下了一大半给虞国，而后，千恩万谢回晋国去了。虞公都快乐疯了：“瞧瞧，瞧瞧！与晋国结盟，多好！”
　　在虞公心里，这事儿就过去了，美滋滋儿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干，屈产之乘，半个下阳城，堆积如山的财物，全到手了！简直白捡一样！还卖了个天大的人情给晋国！都不能说一举多得了，完全是无本万利啊！
　　但在百里奚这儿没过去！百里奚不相信晋国会有那么好心！私下派人到晋国去查访。没多久，细作回来报告：里克撤军，另有隐情！
　　原来，晋献公当年讨伐骊戎，得了两位美人，也就是骊姬姐妹。这两姐妹，俱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晋献公宠爱有加。后来，骊姬生了奚齐，晋献公便有了废长立幼之心。太子申生，颇有贤名，其母也大有来头，乃是齐桓公的女儿，名叫齐姜，可惜早死，外公这条线也就有些疏远了。随着奚齐的成长，申生的处境越发不妙起来。先是被父王分派去驻守曲沃，而奚齐却留在晋都绛城。如此一来，举国上下都知道申生太子之位不稳了。后来，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自领下军去讨伐东山，里克认为，太子是国之储君，杀伐之事非太子之分也，出言劝止，晋献公听后来了一句：“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谁立！”直接否认了申生的太子之位！君上耍赖，臣下有什么办法呢？里克万语千言只能憋回肚子里，悻悻退下。申生也感到自己好像要被废了，来找里克问计。里克也很无奈：“太子勉之！”安慰道，“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里克想让申生多立战功，讨伐东山之事，便推病未与同行。
　　申生出征月余，荀息给晋献公出了假道伐虢之计。里克又不能老病着，就接了这个差事。里克眼前打的是虢国，心里想的却是太子申生的东山之战。申生也不负众望，一举平定了东山，凯旋还朝。
　　申生讨伐东山之事，其实是个大阴谋，始作俑者正是骊姬。骊姬本想来个借刀杀人，没想到高看了东山，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让申生又多了条战功！心里那个气啊！直接玩起了栽赃陷害！里克在前敌听闻之后，也无心恋战了，况且也攻取了下阳，回国也有个交代了，便匆匆班师还朝。他要力保太子申生！
　　百里奚听到这些，长舒了口气：“晋国不得安宁了！”百里奚派人继续打探晋国的消息。毕竟，晋国南扩之心已经显露无疑了，只要他们能平稳度过夺嫡之乱，晋国的五军，仍然是虞虢联盟最大的敌人。更何况，里克这一次，不仅攻取了下阳一地，更是瓦解了虞虢联盟。虢国的边防部队，主要防备着晋国，对自己的同盟国虞国几乎完全不设防啊，这回呢？忽然从虞国天降晋兵，虢国如何想得到啊！吃了这个亏，虞虢联盟就算到头了！
　　百里奚明白，虞虢联盟不能破。他连忙进宫找到虞公，直言利害，请求虞公设法修复虞虢联盟。虞公是个没主见的人，听百里奚这么一说，又想起那屈产之乘，还有那晋国雄狮的烈烈雄风，心下也有些后怕。毕竟，晋国的虎狼之师，远非自家的守成之军可比！人家连年征战，连战连捷，攻城略地，开疆拓土，那是百战之师啊！自家的军队呢，一年到头，看到兵车的时间都没有人家晋国士卒登上兵车的时间多！真要开战，虞国——危矣！故此，虞公命百里奚全权负责此事，出使虢国。
　　此刻的虢公丑，正恼怒着虞国呢。盟友？什么盟友？背后捅刀子！差点要了老子的命！这笔账，老子记下了！只是，刚刚两线作战之后，尚需恢复元气，秋后算账之事，只能等秋后了。但是，虞国，不能不防备了！于是，派大夫舟之侨率兵在虞虢边界下阳城驻扎。
　　百里奚到了两国交界，惴惴不安到了下阳城外，只见城上赫然多了许多守军，便明白这是虢公寒心了。叩开了城门，向舟之侨表明了身份，说明了来意。舟之侨对虞国这一回的背叛也是含恨在心，但看着百里奚这么有诚意，又是丰厚的礼物，又是谦卑悔过的态度，还有虞公的国书，便派人一路护送着百里奚，去了虢国都城上阳。
　　虢国朝堂上，气氛十分紧张。众人的目光恨不得把百里奚生吞活剥了。百里奚以外臣身份拜见了虢公，献上国礼。虢公丑接了礼单，看也不看，说道：“你们虞国人，现在有何面目站立于我虢国朝堂之上！左右，与我拿下！”
　　“慢着！大王，可否听外臣一言？”百里奚高声言道。
　　虢公丑略一沉吟，说道：“说！寡人倒想听听，你还能如何狡辩！”
　　百里奚深施一躬说道：“下阳之战，寡君实出无奈！外臣在此特向虢公赔礼了！夫晋，虎狼之国，杨、贾、董、荀诸国，皆为晋国所灭！晋国三向而出，皆有斩获，今欲南侵，吾二国首当其冲。何以拒晋？唯有虢虞结盟。寡君先前假道于晋以袭君，实缓兵之计耳。今寡君内修守战之具，外使上卿宫之奇出使于齐，据情实告以结齐国。外臣此来，非结虢虞之盟，而是虢虞齐三国之盟！若吾三国相与为一，何惧晋国？况贵国乃周王室之股肱，内安周室，外降犬戎，有大功于社稷，寡君安能亲晋而疏君上？今特使外臣双倍奉上下阳所失财物，两国盟好，共拒强晋！愿大王熟议之！”
　　虢公丑在上面听了之后，看向诸位大臣：“列位臣工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百里奚说了大环境，小环境他们更清楚。现在的虢国，内政不修，外耗于犬戎，若再自断盟友，难乎为继！况且虞国还交好了齐国，如此一来，近可得虞国之助，远尚有齐国为援，一盟三利，何乐而不为？
　　于是，虞虢重归于好。虢公丑留百里奚在虢国欢宴三日，礼送回国。
　　百里奚回国之后，将出使的情况一一回禀了虞公，虞公也甚是欢喜。屈产之乘是留在自己的马厩了，虞虢联盟也完好如初，至于损失的那一点点财物，太不足挂齿了。
　　过了些时日，宫之奇出使齐国归来。他也听闻了晋国假道伐虢之事，忧心忡忡来见百里奚。百里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述一遍，宫之奇听后眉头紧锁：“唉！咱们的君上啊！”不能再多说了，只是连连摇头，“只怕有了再一，再二就不远了！”
　　“是啊！再一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再二，虞国危矣！”
　　“若有再二，吾当力谏之！”
　　宫之奇肯定是会力谏的。只是有了这个再一，他对自己再二时的力谏也没有多少信心了。虞公人不错，好相处，好说话——对啊，虞公人不错，好相处，好说话，荀息也这么觉得。而自己跟荀息比起来，哪个更有分量？自己就是虞国的大夫，而荀息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晋国。两人真要上了天平，唉！自己会被翘到天上去！
　　好在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是相安无事了。宫之奇此次出使齐国，顺便替百里奚探访了一下家人的讯息。还真得到个消息，说他们娘儿俩可能去了翟国。百里奚闻言：“对啊！那可是拙荆的母国啊！”于是连忙安排来义带了两个人，去翟国走一遭。眨眼间，夫妻分别三十余年了，不管消息是真是假，百里奚都是心潮澎湃，他恨不得亲自走一趟，怎奈杂务缠身，脱不开身。好在来义这小子——也不能叫小子了，来义的孩子都是大小伙子了——来义开过店，逃过难，带过孩子做过饭，很有些小人物的八面玲珑，出去找人的事儿很在行。况且这些年，找人的事儿，他一直是先锋。
　　来义走了半年，杳无音信。百里奚真有些煎熬。不过，找人的事儿毕竟是私事，任何时候，都不能因私废公。这一天，百里奚刚从外面回来，来仁过来禀报，去晋国打探消息的回来了。百里奚赶忙召过来询问。
　　据探子回报，里克假道伐虢，听闻国内有变，攻取下阳之后便仓促回国了。晋国有何变故？其乱全在一个骊姬。骊姬生了奚齐，一心怂恿晋献公废长立幼，也就是废了太子申生，而立她的孩子奚齐。这事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取乱之道啊，忠臣良将都不能坐视不理的。骊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了个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还信誓旦旦说道：“太子之立，诸侯皆已知之，还屡次统兵出征，有大功于国，百姓都十分信服，焉能以贱妾之故而废嫡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杀也！”三天两头在晋献公面前称赞太子，背地里却指使大臣给太子申生罗织罪名，在晋献公面前不断诋毁太子。
　　不久，骊姬又谎称自己梦到了姐姐齐姜，让晋献公派太子申生去曲沃祭拜，祭拜完了“归厘于君”，也就是把献祭的荐胙祭品呈给晋献公。太子申生完全照办，祭拜之后，将胙肉送到宫中。骊姬派人在胙肉中下了药。晋献公想吃胙肉时，骊姬从旁边制止，然后倒祭酒于地，地坟，地面的毛孔都立起来了；又把胙肉给狗城吃，狗很快就死了；再给太监吃，又死了个太监！于是骊姬开始了她的表演：“这都是我们健儿俩的缘故啊！大王啊，你就杀了我们娘儿俩吧！不能因为我们娘儿俩连累了大王啊！”看到爱妃哭得如此动情，晋献公气炸了：“来人啊！把太子抓来见寡人！”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太子跑了！跑了！奔新去了。那这就坐实了啊！不杀个人晋献公心里这口气顺不了，于是就把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给杀了。
　　再说太子申生，大孝之子啊！有人劝太子上书辩解，这明显是栽赃陷害啊！太子申生却说：“算了吧！君父老了，没有骊姬，寝不安，食不甘。我再上书辩解，君父只会更加恼怒，不必了不必了！”又有人劝他出逃，太子申生说：“我背着这么个恶名，能到哪儿去呢？谁又会收留我呢？我自杀算了！”
　　于是，太子申生在新城自杀了。
　　晋国太子死了！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百里奚虽然与晋国太子申生素未谋面，但从之前的耳闻中，对申生还是颇为尊重。谦恭，贤能，宽仁，孝悌，唉！
　　“晋国要乱了！”百里奚这样想着，又问道：“其他公子呢？”
　　晋献公有八个儿子，比较贤明的有太子申生，还有重耳和夷吾。现在，太子申生已死，另外两个也危险了！骊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当然，站在虞国的立场上看，这是好事。
　　探子说道：“骊姬诬告二位公子，说太子申生的事情，他们俩全知道！如此一来，晋献公大怒，要抓二位公子问罪。重耳、夷吾听说之后，便跑回自己封地去了。晋献公派兵去捉拿二位公子，重耳投奔翟国去了，夷吾去了屈地。”
　　“嗯！”百里奚点头称是。重耳母亲是翟国女子，故而去了翟国——翟国啊！
　　“你下去吧！”
　　探子下去了，百里奚叫过来仁：“派个人去翟国。找到来义，告诉他，除了找人之外，多多留意一下公子重耳的动向。另外，派人去屈地，打探公子夷吾的消息。”
　　百里奚忽然有个直觉，他觉得妻子应该就在翟国！妻子不愿意呆在齐国，因为认识了隰朋，暴露了行踪；而妻子又没有回虞国，肯定是不想给自己压力，也不想给丈夫太多牵挂。那妻子能去哪里呢？以妻子的智慧，回翟国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啊！夫妻离散三十多年了，眼看着自己成了花甲老人，唉！现在的自己虽然说距离自己的梦想还有十万八千里，但是，若能在有生之年和妻儿团聚，那现在的日子，也会熠熠生辉了！或许正是由于这份执着的盼望，百里奚虽然年过花甲了，身子骨还硬朗。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妻儿，也总忽略了年纪，满脑子都是三十年前和妻子分别时的情景。有时候，百里奚都有些担心万一哪天遇到他们娘儿俩了，自己会不会老的他们都不认识了呢？为此，百里奚平日里特别注重饮食，他不想变胖，也不想太瘦，总之，维持着，维持着，白头发可以有，皱纹可以有，甚至眼睛都可以花，耳朵都可以聋，就是轮廓不能改！身形不能改！言谈举止不能改！
　　百里奚这些年在虞国，日子过得很风光，也很平淡。风光，是因为虞公，百里奚可是虞公的近臣啊，在虞国绝对的有头有脸！平淡，也是因为虞公，虞公是个好人，老好人，有着老好人的毛病。还有些虚荣，也会任用贤人，比如宫之奇、百里奚，只是胸无大志，也不知道怎么用好贤人。百里奚在虞国，有些类似于一个花瓶。但其实，百里奚这个花瓶，是太上老君手里的羊脂玉净瓶，法力无边呢！当摆设太浪费了！百里奚整日在虞国的分内之事，多是一些事务性的鸡毛蒜皮，他肯定能干好，只是有些大炮打蚊子的感觉。可惜还是那句老话，当然，这句老话百里奚那会儿还没出生，叫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国际形势风云变幻，妻儿的下落似乎也若隐若现了，这些对百里奚来说都算的好事。晋国有变，最好是越变越乱，那绝对是虞国的好消息。往大了说，晋国生变，也能影响齐国。齐国那边，桓管霸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齐桓公管仲两君臣，都开始享受生活了，一个比一个会玩，出征打仗都要带着几名妃子歌姬，家里门楼也是修了又修，君臣之间简直是在竞赛呢，好在齐桓公不会看不惯管仲，他甚至还巴不得管仲多多享受享受呢，管仲确实也值得。
　　百里奚心里明白，管仲这不是真的贪图享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有些阻止不了齐桓公了。也就是说，齐桓公的上进心快要磨平了，生活上放纵一点儿，或许还可以再刺激刺激齐桓公的雄心壮志。要不然，一辈子建立那么大的功业，他齐桓公图个啥呢？至于管仲呢，他也跟着齐桓公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多半是替齐桓公挡一挡汹汹的民意。毕竟，一个不务正业的君上，在霸业正兴的齐国，肯定是会招致很多非议的。现在好了：齐桓公都是被管仲带坏的！齐国上上下下要骂娘，骂管仲吧！这样一来，齐桓公的处境就好多了。同时，管仲又不是真的开始躺平了，所以，齐国的大事也不会耽搁。只是，他们两位一带头，这社会风气可就——但管仲这时候也年过花甲了，精力实在有限，只能顺势而为了。
　　想到这里，百里奚止不住活动活动了筋骨。潜意识里，他可能觉得自己要热热身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教练大手一挥：“百里奚，上场替换管夷吾！”至于这个教练是谁，谁知道呢！可能是飞熊！的确，在姜太公那儿，百里奚依然只能算是一员小将。
　　不过，舞台在哪儿呢？虞国吗？齐国老了，晋国乱了，我扶着虞国以小博大？倒也不是不可以，先换个虞公——虞公是个好人啊，好人不应该横遭祸事！算了算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我还是保着虞公安度晚年吧！上场？嘿！那就是个念头。
　　又是小半年，来义回来了。百里奚喜出望外。连忙把来义请到内室，一问究竟。来义简明扼要的说了下这大半年的行程和收获。百里奚听着听着，老眼放出了光芒。
　　第一件事，先说国事。晋公子重耳到了翟国，翟国可是丝毫没有怠慢他。翟国的公子英全程安顿陪护公子重耳。修府邸，送车马，送财物，送美女——听说送的两个美女有一个就是公子英的亲孙女。这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总之，公子重耳在翟国很受礼遇。
　　第二件事，便是关于杜轻羽母子的。来义初到翟国，真是两眼一抹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瞎打听。小半年没有一点儿消息。自己还累了一场病。后来百里奚又派了人过去，便决定先打探公子重耳的消息。没想到结交了个翟国公子英的家将叫狐吉的，这狐吉简直就是来义此去翟国的钥匙啊，一来，公子英接待公子重耳，跑腿的活儿基本都是狐吉的事情，那公子重耳这边，在狐吉这里就是完全透明的了，想知道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二来，老夫人，孟明视，那跟狐吉可都是熟人啊——
　　百里奚听到这儿，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这么说，他们娘儿俩现在——现在——”
　　来义忙回道：“夫人的下落是查明了，可是夫人现在没在翟国。他们——他们一行人去了楚国。”
　　“一行人？”百里奚满腹狐疑。
　　“大哥不用多心。您的小孟明现在早已成家立业，还有一儿一女了呢！他们五人一块儿去了楚国，听说是孟明公子的老岳父在楚国。”
　　“哦！去了楚国啊！好好好！知道下落了就好！他们都还好吧？”
　　“听狐吉说，老夫人身体很硬朗，小孟明也是能文能武，他要是不走，准能当大将军。”
　　“是吗？呵呵呵！”三十多年了，百里奚今日才是真的开怀大笑了一回。笑过了，问来义：“可知道他们去了楚国哪里？”
　　来义道：“听说是原来的息国附近，小孟明娶的是息国女子。现在息国被楚国灭了。”
　　“好好好！多亏了你家老夫人啊！只可恨这个楚国蛮夷啊！”百里奚笑着，满脑子都是妻子的影子，“来义啊，可能还得麻烦你一趟——”
　　“大哥您放心吧，我收拾收拾，就去楚国。一定找到他们母子，让大哥一家团聚！”
　　“好好好，那就有劳老弟了！”
　　来义回家住了三天，安顿好家小，又风尘仆仆赶往楚国去了。

　　8

　　再说杜轻羽那边。黄蓝儿在得知自己父兄的消息后，娘儿俩也常想着能够和家人团聚。孟明视自告奋勇，想先去楚国找一找。刚想去的时候，赶上黄蓝儿怀孕了，便耽搁了大半年。之后，他断断续续跑了好几回楚国，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两年，他终于找到岳父和舅哥了。岳父身体不大好，舅哥想和孟明视一同前往翟国迎接母亲，奈何服侍汤药不能远离，又是农户人家，只好等着孟明视回去接母亲和妹妹回来团聚。黄蓝儿本来有两位哥哥，一家人走散那一年，老大便没了，老头子也身受重伤，能活到现在，全靠了二舅哥。只是这些事儿，孟明视没敢给岳母讲。饶是这样，范氏还是在得知丈夫儿子下落后不久便辞世了。孟明视知道老人家的心愿，便扶着岳母的灵柩回乡安葬去了。生不能相养以生，死能有一个同穴共眠便是最大的安慰了！孟明视不敢耽搁，一家人匆匆便离了翟国往楚国进发了。晚了，那边老丈人也时日无多了。
　　杜轻羽也急着要去楚国看看。虽然一把年纪了，却没有失了劳动人民的本色。这一回，携家带口，她老人家显然就是南征的元帅了，孟明视自然是先锋。黄蓝儿是压粮运草的中军官，儿子百里云女儿百里雁自然是十万大军了。这一双儿女现在也十多岁了，儿子跟着父亲学些兵车战阵之事，女儿跟着奶奶识文断字，也跟着母亲学些针织女红。没事了一家人也在一起爬爬山，采些草药。这世道，学医可以治病救人，路上也可以补贴补贴路费，关键时刻还可以救自己。
　　百里云一路上很卖力，小小年纪，看到外面的一切都好奇。更别说还是去拜见外公。更更别说，还有可能找到爷爷！哇！如果这一趟人都找齐了，那自己就会有一大家子亲人了！百里雁是个姑娘家，心思细密，陪着母亲和奶奶寸步不离，把奶奶看病的本领倒是先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了。杜轻羽很疼爱这一对孙子，老给他们讲些爷爷当年的故事，在两个孩子心里，那位素未谋面的爷爷，已经是集幽默与智慧与谋略与担当于一身的无双国士了。杜轻羽其实也不知道百里奚的现状，她之所以这么说，也是给孩子们树立一个实实在在的榜样，在这个乱世活着，不能太苟且了，要有远大的志向。并且，还要有为自己的志向奋斗终生的勇气！这一点，她没变过，她也让儿子不能变，她更坚信，丈夫也没有变。有时候，杜轻羽看着两鬓的缕缕白发，也会禁不住担心起来，但每一次她都很快正告自己：夫君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在自己还没找到他之前，夫君肯定会没事儿的！
　　这个没事儿意味深长。健康长寿是没事儿，孑然一身也是没事儿，甚至孤苦伶仃也是没事儿。那什么是有事儿？反过来就是有事儿！有事儿还就是大事儿！什么三长两短啊，山高水长啊，飘散如烟啊——这都还好！只要有个准信儿，也不枉了我为他苦苦熬了三十多年！就怕啊，人找到了，人家一大家子其乐融融，自己反倒——反倒多余活了这么多年！但是，能怎么说呢？真要那样了——那样就那样吧！瞧！我现在不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吗？有他没他，一样！但他只要哪怕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爱有不有！老娘还不稀罕呢！不过，他要是功成名就了，谁又能管得了人家呢？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或许——或许他也当我们娘儿俩没了呢！那也好说，只要我找到他了，看看，这又是儿又是孙儿的，就算他不看在我这个老太婆的面子上，他还能不认自己的儿吗？还有自己的孙子呢！老娘我——呵呵呵——我家夫君应该不会那么绝情的，我相信他！我原谅他了，反正我是正室！当然，他要是真的不忘初心，要济世救民，那就不应该再找！但是，他要真太忙了，也应该找个人照顾照顾饮食起居啊，身边没个知冷知热铺床叠被嘘寒问暖的，日子也太煎熬了——
　　唉！分别三十多年了，有人同床还异梦呢，更别说天各一方这么久！别人异地恋也会感情危机的，他们这个简直就是柏拉图爱上了薛定谔的猫，纯精神还生死未卜！有什么办法呢？都怪周王室不争气啊！你要是像西周那样——周惠王躺枪！周惠王：你当我不想啊！
　　路上奔波了三个多月，两家人总算团聚了。此时的老黄，也就剩了一口气儿了。看到女儿，想起老伴儿，止不住的老泪纵横啊！这边父女流泪，那边姑舅表亲一一相认，完了，村上里长也过来了，张罗着安顿这一大家子。又找人择了块福地，让范氏的骨灰入土为安。
　　没出半个月，老黄头也走了。说起来，老黄头倒也没什么遗憾了。老伴儿回来了，女儿也见着了，外孙外孙女也见着了，这是多大的福分啊！含笑九泉。
　　杜轻羽一家人在息地住下来之后，处理完亲家的丧事，她便开始四处问询楚国的政事。
　　现在的楚国，在位的是楚成王。楚国，是个很非主流的诸侯国，西周开国时，楚国先祖熊绎只是个子爵，几乎就是末等爵位了。好在封地广阔，到了熊绎五世孙熊渠手里，甚得民心，同时周王室也开始衰微了，周夷王都快谁也管不了了，于是熊渠就说出了那句让历史都不淡定的名言：“我蛮夷也！”所以我不跟中原那帮诸侯一块儿玩了，俺也要称王！不仅俺要称王，俺还要封俺几个儿子为王！老大熊康，亶王；老二熊红，鄂王；老三熊执疵，越章王！俺们一家都是王！后来，周厉王上台了，这位可是个二杆子王，熊绎还算识相：“我蛮夷也，就是闹着玩的，以后我还是楚子。”这句话真太厉害了，进可攻退可守啊！
　　再后来，到了楚成王的爷爷熊通时，又称王了。有一回熊通去讨伐随国，随国说：“我无罪！”熊通毫不犹豫亮出了他们楚国的个性签名：我蛮夷也！随国能有什么办法：提条件吧，别打我！熊通就让随国君主给周王室上奏请求承认楚国为王，周桓王都给气乐了，想都别想！熊通看周桓王不给面子，那好，我就自己称王了。反正，我蛮夷也！熊通就是楚武王。
　　现在的楚成王，其实一开始不是楚国太子。他父王楚文王薨逝后，传位于太子熊囏，也就是庄敖，庄敖五年时，想杀掉他弟弟熊恽，熊恽就跑到了随国，然后和随国一起，袭弑了庄敖，取而代之，也就是楚成王了。
　　楚成王接到手的楚国，也十分的不容小觑了。他父王——也就是楚文王，在位一十三年，灭国无数！楚文王十一年，齐桓公开始称霸，但那时候的楚国，也是一天天变得更加强大，当世能和齐国抗衡的，晋国都比不了楚国！而且，楚成王运气特别好，当然，关键是人家也会用人，启用了一代名相斗彀於菟斗子文！文有斗子文，武有屈完等一干名将——自己厉害，又还有得力的左膀右臂，齐桓公拿这样的对手也没办法啊！当时，好几回手下人撺掇齐桓公，灭一灭楚国的威风，管仲是了解斗子文的，拦着劝着让齐桓公别冲动。跟楚国开战，那就相当于是□□啊，赢了天下我有，输了跳梁小丑！咱好好的霸主当着，犯不着去踢那块茅坑的石头！齐桓公冷静下来：是这么个理儿！但还是跃跃欲试的，楚国，走着瞧！后来终究还是没忍住，可能也是受不了一些风凉话，便自领大军侵楚，楚国派大将屈完率兵抵挡。双方其实心里都有些怵对方，毕竟都有一群小弟呢，互相伤害对谁都不好。后来说开了，齐国不就是想让楚国年年进贡按时朝见周天子嘛，行！朝见周天子又不跌份，况且那也是诸侯的本分，齐国自己还带头朝见呢。于是双方结盟罢兵。
　　齐楚之间的博弈，杜轻羽并不怎么上心，她只是对那位斗子文很感好奇，这位难道比自己夫君还厉害？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呢？这要从斗彀於菟的身世说起。斗彀於菟，也写作斗谷于菟。当年，他的父亲斗伯比还是个方刚少年的时候，有一回随母亲去郧国进内宫拜见姨妈郧夫人，并在宫里住了段时间，然后，然后就出事了，斗伯比跟表妹好上了！少年人啊，不知轻重，干柴烈火，稀里糊涂私通生下一子！郧夫人得知后，气得手脚都冰凉了！怎么办呢？为了遮丑，派人把孩子丢弃到了云梦泽之北。没想到姨夫郧子到云梦泽田猎，看见一头猛虎抱了一名婴儿，还在给他喂奶，见了人也不畏避，郧子以为神物，便带回郧国让他的女儿抚养。郧夫人看事已至此，索性和盘托出。郧子深明大义，加之也是爱女心切，况且觉得这也算是天作之合，第二年，便把女儿送到了楚国，与斗伯比成亲。楚国人称“乳”为“谷”，称“虎”为“于菟”，这孩子是吃着老虎的奶长大的，所以就叫了斗谷于菟。
　　这位斗子文呢，不光身世离奇，也是真有能耐，有魄力，有格局。能文能武，能里能外！毕竟，管仲都敬重的人，错不了。斗子文刚当令尹时，楚国连续经历了几场内乱内斗，府库空竭，困难重重。斗子文从楚国利益出发，毫不犹豫拿出过半数家产田粮上缴国库，以充实府库。并号召满朝文武，捐献田产，充实国库，富国强兵。在他的带领下，楚国迅速度过了难关，走上了正轨。又进谏楚成王，布德施惠，结好诸侯，派使者朝拜周天子。周惠王简直喜出望外啊：“好好好！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中国，中原之国。
　　同时，协助楚成王大力整顿内政，率军灭了弦国、黄国、英国，压抑了蔡国、随国、徐国、江国，使楚国在长江流域成为无以抗衡的霸主，并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齐、晋等中原大国。另外，他也是一位清廉勤政、律已恤民的执政者，现在我们有句戏言：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人家斗子文呢，发工资都不积极，不光不积极，还要逃工资，人家去领钱粮，他逃得远远的！不要！经常“家无一日之积”！别人很好奇，问他：“人家都是求富，你却是逃富，为什么呢？”斗子文回答道：“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这境界，管仲也不如啊！
　　杜轻羽对斗彀於菟越是了解，心里反而越是没底儿了，空落落的。楚国有这么一位大才在，夫君又怎么会过来凑热闹呢？他要喜欢凑热闹，早去管仲那儿了！唉！看来，楚国这一趟，应该是白来了！当然，自己不能这么说，儿媳妇不爱听。
　　这样一来，杜轻羽也有些茫茫然了。齐国不去，楚国不来，那还能去哪儿呢？我刚从北方过来，难不成又回去，再去晋国看看？孟明视理解母亲的心情，宽慰母亲：“我们且在楚国再找找，实在不行，孩儿一人再去晋国看看。娘，你就保养好身体，孩儿保证你和父亲能够再见面的！”其实孟明视这些年也打听过晋国的事情，荀息里克这些他都听说过，没有姓百里的，所以排除了晋国。只是，他们娘儿几个千想万想，漏掉了虞国。杜轻羽怎么也想不到夫君会杀个回马枪，躲到虞国玩潜伏去了！这一潜伏，互相搜索的范围就错开了。

　　9

　　百里奚还真去了晋国。只是，他动都没动，就到了晋国。
　　自从晋国假道伐虢攻取虢国下阳之后，百里奚日夜忧虑，他和宫之奇也谋划了许久，劝虞公内强国力，外防晋国，虞公就是不以为意，总觉得他们俩危言耸听，有时候还笑话他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晋国，那可是堂堂大国，怎么可能那样两面三刀出尔反尔？两人无奈，只能暗地里加强戒备，时刻留意晋国动向。虞公知道了，只是摇摇头笑笑：这二位，心里就不能阳光些吗？看谁都是坏人？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吗？
　　百里奚差遣来义去了楚国两年多了，这一天来义忽然派人回报：找着夫人了！就在楚国的息地！百里奚激动得手足无措：“啊！那——为何没有一同回来？”
　　家人回禀：“二管家问出了夫人下落，让小的先回来报个信儿，请老爷放心。二管家只要一找到夫人和公子，就会和他们一同回国的。”
　　快四十年了！竟然还有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天！百里奚回到房间里，止不住老泪纵横！
　　“不知道我那老妻都老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再见面时，我们还能不能互相认出来啊！还有我那可怜的儿子，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啊！快四十的人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唉！我对不起他们娘儿俩啊！三十多年，让他们吃了多少苦啊！唉！如果真有团聚的那一天，我——我真要好好感谢我的老妻啊！还有我的儿子，我也要好好补偿补偿他啊！这么多年了，我是一天都没有尽到自己作父亲的责任啊！什么泼天富贵功成名就？什么匡扶社稷济世救民？不去想了，不去想了，我一个要七十的老头子了，能够一家人再团聚，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功业了！”
　　百里奚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天刚亮，宫之奇就火急火燎地过来了：“百里兄，快快快，跟我一同进宫，面见君上！”
　　百里奚忙问：“宫大人，何事惊慌如此？”
　　“唉！荀息又来了！还是一样的假道伐虢！”
　　“好！你我一同进宫！”
　　百里奚深明其中利害，不敢耽搁。简单收拾收拾，二人一同去面谏虞公。
　　虞公也是刚起来，看见自己的两位重臣来了，笑着问道：“二位卿家何事啊？”
　　宫之奇单刀直入：“君上啊，晋国不可假道也，是且灭虞啊！”
　　虞公听了笑道：“宫爱卿多虑了！晋国，乃我之同姓，不宜伐我！不宜伐我！”
　　“君上啊！何来同姓不相伐啊！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为文王卿士，记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国之亲，能亲于桓、庄之族乎？桓、庄之族何罪？晋国尽灭之！虞之与虢，唇之与齿，唇亡则齿寒呐！”宫之奇说着都有些激动了。
　　“爱卿言重了！”虞公面露不悦，却也没有发作。
　　“君上，臣闻言荀息此来，不仅又是屈产之乘，更兼垂棘之璧，可有此事？”
　　“假道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请勿复言！”虞公甚是不快。
　　“君上啊，二次假道，财贿厚重，必是包藏祸心，君上不可不防啊！”
　　“寡人知之矣！爱卿退下吧！”虞公不听，下了逐客令。
　　二人无奈，悻悻退出。毕竟，君是君臣是臣啊！
　　出来后，宫之奇怒火难平：“百里兄啊，你何以一言不发啊？”
　　百里奚苦笑道：“唉！昔时桓公未立，与公子纠争位。公子纠败，身死于鲁。公子纠下臣召忽、管仲之事，宫大夫可曾听闻？”
　　“百里兄何意？”宫之奇很是诧异，“那召忽、管仲，皆人杰也，未能辅佐公子纠成其大事，实在可惜啊！”
　　“你我二人，自是比不了召忽管夷吾。公子纠事败身死，召忽自杀，管仲请囚。二人一死一生以报公子纠。若君上便是公子纠，我愿为召忽！”
　　“唉！”宫之奇一声长叹！“百里兄，你我各自珍重吧！”
　　次日，宫之奇携阖家一族，离开了虞国，隐没在了茫茫历史烟尘中。
　　百里奚很理解宫之奇的做法，设法在虞公面前为宫之奇周全。但他也很明白，这一次，虞国的灭顶之灾应该是在所难免了。只是，三十多年了，虞公待自己不薄，而自己又是衰朽残年了，那就送虞公最后一程吧！也算全了君臣之道，报了虞公的知遇之恩了。
　　百里奚和宫之奇都做了最无奈的选择。他们俩最能明白彼此，故而也都能尊重彼此的选择。百里奚有愚忠躺平之嫌，宫之奇有明哲保身之懦。唉！谁让他们碰上了虞公这么一位好人呢？还有虞国这么一个注定很难自自保的小国啊！
　　没奈何，百里奚找了个心腹家人，快马加鞭去楚国找来义，转告他如果真的找到了夫人和公子，先呆在楚国不要回虞国了，就在那儿安顿下来。自己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就会到楚国和他们团聚。这么吩咐了，百里奚心里也是一阵凄凉：今生看来很难和家人再见面了！百里奚已经做好了效法召忽的心理准备了。
　　没几天，还是里克，率领兵车五百乘，假道虞国讨伐虢国，监军正是荀息。虞公热情接待，还派了军队为晋军带路。百里奚天天陪着虞公，吃饭喝酒，聊天打猎，算是临终关怀了。但这一切，虞公完全没觉得不正常。他甚至还很开心：走了一个宫之奇，百里奚倒变得跟自己更亲近了，而且还事事顺着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里克大军一路到了下阳城，派人抄小道断了下阳守将舟之侨的退路。荀息又微服入城，晓以利害。舟之侨面对着大兵压境，又有荀息许下的高官厚禄，直接投降了晋军。而后，晋军以舟之侨和虞国兵马为先导，直达上阳城下。虢公丑愤恨交加，誓死抵抗，怎奈大势已去，最后带领一彪人马，杀出重围，投奔王城洛邑去了。可怜虢国，就这样为晋国所灭！
　　虢国这个国家，也算是多灾多难。当初周武王分封天下，虢国可是王叔姬虢仲的封地，之后周幽王时，虢公鼓也就是那位虢石父，还是周王室的上卿呢，权倾朝野，几乎凭着一己之力就把西周给忽悠没了！烽火戏诸侯的主意据说就是他想出来的。可能也是因此吧，东周初年，虢国就被郑国灭了一次，之后又复国了，再被秦国灭了一次，这回再被晋国灭了，东虢西虢南虢的名号用的也差不多了。在历史上就此消停了下来。这位虢公丑呢，虽说亡了国，但表现的很有骨气，誓死不降！也算条汉子！
　　里克大军凯旋途中，又到了虞国都城。嘿！不走了！虞公虽然得了大半的缴获物品，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派人去探问，回报说，晋军主帅里克抱恙在身，不便行军，特安营扎寨将养数日，待病体痊愈，再班师回国。虞公听后，信以为真，长舒一口气，并开始挂念里克的病体了，甚至就要亲自前去探望。百里奚觉得事有蹊跷，忙劝阻了虞公，最后，自己跑一趟，他要去看看里克得的到底是身病还是心病。
　　里克的军营，就在虞国都城西南二十里。百里奚到了军营，只见晋军大营，鹿角丫杈，森严壁垒，军容齐整，旌旗飘扬！士兵们也是盔明亮精神抖擞——这的确是一支劲旅啊！越是这样，百里奚也越是无奈：里克的病，是什么都不重要了，灭虞国是晋国的阳谋，无解！
　　百里奚和里克的会面，完全成了例行公事。我知道我在装病，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装病，但我也知道就算你知道我在装病回去后你也会报告虞公我真的有病。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百里奚宁愿虞公来一场安乐死。
　　荀息呢，带着二百乘兵车自己回国了。回国报告晋献公，虢国已灭。一个月后，晋献公带着兵车三百乘来虞国迎接自己的大功臣里克了。虞公带着一干臣等出城三十里迎接。这可是晋献公啊，当今这个天下，除了齐桓公，那就得算是晋献公了！楚成王可能都要差一些。晋献公也很高兴，拉着虞公，两人亲如兄弟，彻夜欢饮，俨然世交故友。
　　一连三日，两位国君都在军营附近宴饮打猎，好不快活。这一日，一行人正在田猎，忽然看到国都方向一股烟尘直上云霄，虞公大惊：莫非国都有事发生？
　　晋献公不愧为大国之主，沉稳老练：“虞君莫慌，许是国中走水，无妨！派遣一从人回国打探打探，便知端详。”
　　虞公忙派百里奚回国都查看查看。百里奚放心不下虞公，又不能违抗命令，带着几个人回国都去了。远远的到了城墙之下——大事不好！城墙之上，已经全然是晋国的旗号了！城门楼上大旗之下，挺拔地站着一位金刚一般的将军，非是旁人，正是三军主帅——里克！
　　“嗨！何必大费周章呢？一个月前你们动手，也是十拿九稳啊！”百里奚一声苦笑，也不进城了，吩咐从人：“停下吧，就在这里等着君上吧！”
　　从人面面相觑：“百里大人，不进城打探消息了？”
　　“不用了！君上马上就会自己回来了。”百里奚说着，一股辛酸涌上了心头。
　　果然，晋献公那边，百里奚前脚刚走，后脚晋国的探马就到了。大事已定！虞公还蒙在鼓里呢，傻呵呵过去问晋国探马：“你从国都方向而来，可知国中之事？”
　　晋献公都乐了：“虞君，别问了！你我一同回城吧！”
　　“啊——啊——啊？回城？”虞公一脸疑惑。
　　这边晋国君臣都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了起来。虞公忽然只觉得天旋地转！唉！晋国兵不血刃已经拿下了虞国都城，现在虞君也在晋国君臣手里，虞国灭亡了！虞国的军队呢？虞国的军队，就算真组织出来，看家护院还可以，跟晋军抗衡？别做梦了，都是摆设！
　　虞国朝堂之上，晋献公高高在上。虞国君臣全站在下面，觳觫如羔羊。周围满是志得意满威武霸气的晋国兵将！
　　不多时，荀息领着一帮人来到朝堂之上，有一人手里捧着一个方盒子，还有一人牵着一匹马。荀息高声笑着说道：“君上，垂棘之璧，屈产之乘，原物奉上！”
　　晋献公走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的垂棘之璧，又绕着自己的骏马看了看：“嗯！垂棘之璧尚好，马则吾马，齿亦老矣！”
　　百里奚闻言，心如死灰：唉！虞公啊！晋国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
　　就这样，百里奚没动地方，到了晋国了。因为，随着虢国、虞国的被灭，这两个国家都纳入了晋国的版图了。他们脚下土地，现在属于晋国了。
　　晋献公倒也并没有多么地为难虞公。毕竟，同姓嘛，灭了你的国，再要了你的命显得有些太不厚道了，况且，就虞公这幅人畜无害的做事派头，留着比杀了更有益。前文咱们说过了，春秋行事，看着是诸侯争霸，实则是争当诸侯之“伯”，某种意义上，就是争当诸侯的“大伯”啊。大伯父，那不得是忠厚仁慈和蔼可亲吗？怎能动不动赶尽杀绝呢？像虞公这般胸无大志贪财好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更要留着了！好人啊！
　　虞公对晋献公的不杀之恩很是感激。只是，私下里，还是止不住对百里奚有些埋怨：“井伯啊！你是不是早已看穿了一切？怎么不提醒提醒——我啊！”
　　百里奚摇头苦笑：“君上高看老臣了！事已至此，老臣誓死追随君上！”
　　一句话，说的君臣二人潸然泪下！
　　晋献公给虞君留了封地三十里以供养虞国宗庙，其余臣等全成了晋国的奴隶。百里奚最后的一点儿体面，便是在虞君身边，做了一名处境还算宽松的奴隶。像来仁一家子，被分给了三军主帅里克为奴。在里克那里，来仁一家子，可就真的是奴隶了！来义的家小去了别处。原本的一大家子，现在四分五裂，或许，今生也难再相见了！奴隶是没有人身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