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长安》沈书青

11、出城

　　上官烟一直站在崖边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这个贺小姐看起来和少主很熟的样子，可他们不是雪夜初遇吗？她当然不知道二人往事，那时她还在蜀地流浪，还没有遇到霍衡。
　　曾经在黎山，霍衡与贺蕴君还算是过命交情……不过也就仅仅过了命而已，围场春试结束后，二人就再无交集了，直到半月前才算真正的再见。
　　上官烟觉得贺蕴君性格很好，少主看似温润，实则内心冷淡，若是能陪在少主身边，化了他心上的冰……上官烟会这样想实在正常，因为她看起来柔和沉静，但实则非常喜欢打听八卦，尤其是风月俗事，也很喜欢看话本，只是她不喜张扬而已。
　　此番少主雪夜救人，两人又郎才女貌，她怎么看怎么像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情定三生”。
　　“嗯，不错……”上官烟摩挲着双手，神情古怪。
　　随后上官烟和霍衡一起进门，贺蕴君则站在崖边等苍山回来。
　　她站在风里，心绪纷乱。
　　霍衡和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面冷心热不是，面热心冷也不像，感觉中像巍巍峻峰，云山雾罩看不清楚。你得费尽千辛万苦登山，拂开那层雾，才能一睹真容。
　　贺蕴君远望长安，想着内城应是人声鼎沸，锦绣繁华。她一直都喜欢热闹，喜欢花团锦簇，喜欢夜上华灯，喜欢好吃的和好看的。
　　她恨长安，但也深深钟情长安。因为，九州四海，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繁花似锦的地方了。
　　离开后，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天高云淡，苍穹是玻璃一般明净湛蓝，十八岁少女心思如飞絮，硬生生看出了一片云海。如羽毛一样的轻柔，雪一样的洁白……确实有片这样的云飞过来了。
　　是苍山。
　　贺蕴君朝鸟儿招手，鸟儿啼鸣一声，直直朝她俯冲过来。
　　苍山扑到她怀里，翅膀扑棱扑棱如雪浪，摸起来光滑极了。她把苍山颠了两下，“你呀，摸着跟骨头架子似的！信送到了吗？他怎么说的？”贺蕴君期待地看着它，苍山跳到她肩膀上，用头蹭了蹭她脖子，长长的尾羽卷到一边，轻拂她的耳垂，很痒。
　　贺蕴君把耳边羽毛拂开，神色微定，声音很轻，“哦，你落他肩膀上，他摸了你，把信收了……”
　　苍山又蹭蹭她脸颊，表示是的。
　　她笑笑，又叹气。把苍山重新抱到怀里，抚着它的羽毛进院子。
　　上午庭院中不再是幽静深深。光影斑驳，趁虚而入到各个角落，数不尽的尘土在随意飘荡，细细如雪丝。她抱着白鸟走在廊上，阳光斜射，一道道光束整齐地从墙边下来，照得她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在发光。她快步走着，一步踏入黑暗，一步踏进光明，明灭之间，摇曳生姿。
　　仆人在院里忙碌，抬着箱子走来走去，声音嘈杂，很热闹。贺蕴君站在庭中一株粗大枯槐下，看着他们来来往往。谁知苍山忽然挣扎，她就放开手让它飞。它极其矫健，如羽箭一般离弦而出，飞到高高的屋檐上，和那樽琉璃鸟并排站在一起，向苍穹啼鸣，无比神气。
　　一个洒扫小丫鬟走过来和她一起站着，面带艳羡地看着白鸟，对贺蕴君说，“贺小姐，鸿鸟高飞，是吉兆啊！”
　　贺蕴君转头看她，笑着说，“多谢姑娘吉言，姑娘也是，鸿运当头！”
　　小丫鬟很伶俐，马上屈膝答谢，“那奴婢就承贺小姐吉言，希望有一天也能讨个彩头，也跟这鸟儿一样，去外面万里江河看看呢！”她生得漂亮，笑起来明媚动人，带着小女孩的天真可爱。
　　贺蕴君老喜欢这样的人了，便狠狠夸赞她一番，末了，觉得她穿戴太为素净，便拔下发间一根镶玉银钗给她簪上。小丫鬟受宠若惊，忙躬身道谢。
　　贺蕴君摆摆手，“谢什么，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我的！我也是拿别人的。”她眨眨眼，小丫鬟也抿嘴笑了。
　　阳光从槐树枯枝中洒下来，风吹过，碎影荡身。两人齐齐抬头看向房檐，一大片净蓝衬着灰瓦黄草，白鸟鹤立，墙外一枝萧疏枯桠伸进来，景色十分和谐明朗。贺蕴君想，真的是吉兆呢。
　　转眼已经巳时，家仆把几箱行李都抬到了坡地下的官道旁，那里有两辆马车等候，另有几个脚夫蹲在田埂下说闲话。
　　霍衡一行人顺着小路下去，坡陡石乱，贺蕴君险些摔倒，幸好上官烟在旁边眼疾手快扶住她，这才免于滚下山崖。
　　她惊心未定，抚着胸口喘气，上官烟看着她笑，“贺小姐，您得做好准备，此去幽州天寒地冻，路上不知多少艰难险阻等着，若是现在走在家门口都怕，那路上可是难熬啊。”
　　贺蕴君气血不足，走一步喘三下，刚才明明很小心了但还是一脚踩空，跟她主仆二人哪能比。闻言只能腹诽，有大路不走偏偏走小道，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你俩不是会轻功嘛，这么着急怎么不飞下去！
　　她面上只能尴尬一笑，霍衡一直在前面快步下坡，头都不回一下。贺蕴君看着他的背影顿时有了生无可恋的感觉，照他这“勤勉”样，一路上不敢想要吃多少苦，得赶多少夜路。
　　“还不如我自己走呢，走着逛着，到明年夏天到就行……”
　　霍衡到了官道上，先谢了脚夫，差人给银子和酒饭钱。几位脚夫大冷天的额头满是汗，接过银子和小费就谢过离开了，此时这里只有留守家仆和此次随行的人。
　　霍衡为人和气，也不是喜欢来事的主，因而家仆大多清闲随意，很敬重他，此时临别，都是依依不舍的。
　　他们站了一排，活像将赴刑场的人一样。贺蕴君乍舌，这也太离谱了吧，她等着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一个丫鬟走上前，泪眼朦胧，屈身向霍衡道别：“公子一路平安，一定要注意身体，小心风寒。”霍衡点点头，朝她一笑。小丫鬟上前两步和上官烟拥抱，上官烟摸摸她的双环髻，温柔跟她说话，“小晚，在家好好的，跟着明珠多学点事，有时间回去看看你娘和弟弟。”
　　小晚两行泪落下来，点点头，“上官姐姐，我记住了。”她退下。
　　一个小童仆接着走过来，抱住霍衡，霍衡贴心的弯腰。他声音略有梗塞，“公子一路顺风，千万注意安全，一定平安。”霍衡温和应答。童仆又走到上官烟跟前，“上官姐姐，你也是，一路平安，等你们回来。”上官烟含笑答应。
　　“…… …… ”
　　贺蕴君以为他要下去了，谁知他竟然按顺序跟所有随行人员都一一辞别。当然，除了她。
　　看起来他们这些人关系很好啊，这明明就是一家人嘛！她是不理解的。
　　接着就是一个个人排队上前辞行，有些人啰里啰唆，待全部完成过了将近半炷香。期间贺蕴君一直在旁边站着静看，心里想，这有必要吗？
　　日高风平，终于要出发了。
　　总共十一个人，八匹马，两乘轿子，一辆板车。他们带了许多草药和粮食，以防不时之需。
　　霍衡每次出远门都很轻便，除了这次。寒冬天气去幽州实在艰难，不得不多做考虑。
　　上官烟和贺蕴君作为唯二的女眷，自然共坐一辆车。其余九名侍卫与霍衡一道，轮着骑马、坐车、看行李。贺蕴君坐上车，把窗户支开，拿着霍衡给她的通关文牒看。她身为逃犯，自然不能再用原本的姓名，霍衡自作主张给她起了个名——温云。
　　她扑哧一下笑了，温云，这不就是把“蕴”字拆解了嘛！
　　霍衡翻身上马，他一身黑衣，剑悬腰间，凛冽如风。这次出行为私下，万幸没有太多人来虚礼相送，他也不必戴上人皮面具，得以露出最原本的自己。
　　他在大理寺本就是个闲差，挂职大理寺评事，从八品下小官，不过用来掩人耳目。是以去幽州根本不用面见圣上（那个孱弱孤苦的小皇帝），只消在衙中挂个名即可，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太后崔衍默虽然知道，但也不会拦他，毕竟内斗和外忧她还是有分寸的。霍衡在京为官之前，一直在北境军中，无论如何，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她肯定也会派另一拨人紧随其后，到时不免又一阵烦杂。
　　那都是后话了。
　　青年高骑马背，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他抱拳躬身，向送行人道别：“你们回去吧，在家里都好好的，也别让我担心。”由于逆光，他整个人都镀上了金色，看不清楚脸。仆人们都行礼辞别，泪眼婆娑。
　　霍衡随和一笑，便打马离开。他走在最前面，贺蕴君把头伸出窗外，只能不远不近看见他的背影，挺拔峭立，如雪中松柏。
　　太阳照耀大地，蓝天上浮着几缕白云，车轮转起，一阵风吹来，她发丝飞扬。大地景物不断往身后倒，路成了水，像是坐在船上。
　　贺蕴君闭上眼，深吸一口空气，再睁眼，就看到了远处太白山。今日山巅云山雾罩，看不清晰。在那座山下，她被关了四年。
　　“此后，再不会了。”
　　她喃喃自语，暗自发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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